林原在汴州呆了两个星期,趁着周末回了一趟自己家,林母刚从理发店回来。她将之前参差不齐的短发削了个西瓜头,正打算进屋瞧瞧自己的新发型,却望见儿子好端端坐在沙发上,手里捣鼓着小时候常玩的游戏磁盘,不禁热泪盈眶。她放下手上提着的重物,跑进客厅,一把抱住儿子,道:“原,你怎么回来了?” “公司派我回国出差,我想你们,就趁着周末回来了。”林原道。 “这次回来待多久?临时出差吗?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起过。”林母折回玄关将门给带上,换上拖鞋,道,“苔他现在搬出去住了,周末一般不回家吃饭,你爸学校里还有点事,一会儿就回来。” “我哥搬出去了?他跟他前女友和好了?”林原诧异。 “我也不知道他俩怎么样了,一会儿好,一会儿不好的。”林母将塑料袋里的海鲜拿出来,往厨房的水池子走,忽然抬头看了一眼林原,道,“哎,小琼后面还有找你吗?” “她……”林原将脸撇到一边,眼神闪闪烁烁的,道,“妈,你问她干嘛呀!” “我看方琼这孩子挺好的,学金融的,聪明伶俐,而且家里来头不小吧?”林母轻轻撞了一下林原的肩膀,“你再努把力,可别让她就这么跑了呀。” “妈你都没见过她,你怎么就知道她好啊?你之前不都说让我找本地媳妇么?方琼她可不会烧菜做饭,更不会收拾碗筷。”林原笑起来。 “诶呀妈那会儿是唬唬你!”林母皱着眉头在林原身上轻轻敲了两记,道,“妈当然希望你找个温柔可人的姑娘,但只要能让妈抱上个孙子,管她会不会烧饭做菜,妈都乐意。” 林原正要说话,手机忽然进了一条微信。他刮了一眼,起身道:“妈,我先回房间了。” “怎么,是谁呀?回微信都不能让我看了。”林母瘪了瘪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妈——”林原喊了一声,“妈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吃什么醋。” “吃醋?这一年,光你哥女朋友那儿的醋我可就吃了一大坛子,你的醋还来不及吃。”林母幽幽道。 林原转身绕进自己的卧室,躺在床上,握着手机。屏幕上这条微信是方琼的。方琼说,她想谈谈。 “谈什么?”林原在对话框中迅速输入。 “我们的关系。”方琼道。 林原立刻从床上坐起来,整个人的神经绷得死死的。 “我们——” “你想什么时候聊——” “我晚上过来——” 林原尝试在对话框中输入了三次,最后都按了删除。正当他犹豫着继续打字时,屏幕上弹出了一条公司的视频邀请。他诧异,此时是美国时间的凌晨。 “林原,我刚刚给你发了一个文件包,你赶紧查收一下,里面是竞品方公司的一些数据。”Kevin在视频那头翻着文件,周围还有其他中国同事在场。 “林原,你上周做的模型我看了,模型没有问题,可我看book的时候发现你有些原始数据没有导入完全。”同事苗恬恬突然插话进来。 “哪些原始数据?”林原问道。 “比如纺织品市场近期的浮动数据。”苗恬恬道。 “我不认为纺织品近期的市场浮动会对模型的准确度造成影响,如果你执着这一点,那我认为相比纺织品自由市场的浮动,近期全球船运受天气影响造成的冲击力对市场影响更大。” 视频那头的会议室有人在轻笑。林原瞟了一眼,是钮昭。 “为什么没有把纺织品浮动数据加进去?”Kevin皱着眉头,烦躁地翻着手上的执行册。 “理由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林原不卑不亢。 “我需要的是全面、是专业,不论是纺织品浮动数据还是全球船运信息,哪怕因子调用正无穷,也全部要log。总之,我肉眼看得到的地方,必须log。林原,我可以说是公司最不抠细节、最讲道理的人了,连我这一关都过不去,你说得过去吗?”Kevin道。 “模型已经完成,添加任何人为臆测的无关因素都会影响到模型的准确性,我拒绝进行修改。”林原道。 “不就是加个变量吗?有那么难吗?”苗恬恬尖声道,“几个因子而已,不可行的话,我来加。” “不可行的话,那公司为什么给你发工资,让你混吃等死吗?”钮昭在一旁冷冷道。 “林原,你先把我刚才给你发的数据看一下。”Kevin岔开道,“文件包里还有我朋友公司的矿工做的一个模型,这个模型我们绝对可以参考,是我花了大力气搞来的。” “我已经在看了。”林原的指尖飞速在触摸盘上滑动着,“这个模型确实做得有点意思——可是它有些变量没有参考进去,比如最近两周的航运数据和天气因素。” “没有放航运数据应该是他对这个模型有自己的考量,一些无关因素就不考虑了。”苗恬恬道。 “的确,这也是他模型准确性的一种体现。”Kevin点头道,“我见过很多混吃等死的矿工,不管什么因子都往模型里面加,表面看起来面面俱到,其实就是一坨屎。” “比如林原之前做的模型,就是一坨屎。”苗恬恬冷冷道。 林原闻言,不由得一愣。此刻,他的脑壳里翻滚着一堆情绪,可耳朵却像是被左右各塞了两个橡皮拔子,愣是找不到一个发泄的出口。 “上次确实是我没把模型处理好,害得各位辛苦。”林原低声道。 “林原你知不知道,如果这个模型没做好,风险数据有偏差,你就直接连累了整个sales and trading部门的同事,他们每日挖破脑袋、想方设法地把策略打包卖出去,而你却在插科打诨,拿原始数据库里的东西糊弄人。”苗恬恬道。 “知道了,我日后会注意。”林原点头道。 “你一句‘日后会注意’就轻轻松松将事情带过去了。你不觉得,你还需要说些什么吗?”苗恬恬朝林原挤眉弄眼。 “没有。”林原如实回答。 “真的没有吗?”苗恬恬睁着无辜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原,又盯了一眼Kevin。 “真的没有吗?”苗恬恬又问了一遍,继而转头道,“Kevin,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林原,这次确实是你没把模型做好。你可以看看系统里以前的例子,都是精细调查、专业制作,没有纰漏。你做的模型,我们根本没法改,基本等于重做。”Kevin双手交叉扣着,道,“你虽然回国了,但这个事必须要有人来做,我们必须要给其他部门一个交代。我能说什么,难道说让你去死吗?林原,哪怕你真的去死了,这案子也要有人来做啊。” “你们不觉得,就这件事林原应该向我道歉吗?”苗恬恬话到一半,抽了几口大气,忽而嘤嘤哭了起来,“大家都知道我对PM这项工作有多认真负责,每一次,我都尽力将工作做到最好。林原一句‘下次注意’事情就过去了,可你们知道吗?为了修改他的模型,我整个周末都在加班,我是不是应该得到一句应有的道歉?” 林原扫了一眼,视频那头一片死寂。如果这时候齐倡浩在他身边,估计会幸灾乐祸地朝他喊一声‘喏,负荆请罪的时刻到了’。 视频屏幕忽然暗了下来,林原一惊,屏幕上显示方琼来电。他并不想接,可因为太过紧张,拇指划开了接听。 “林原!”方琼在电话那头喊了一声,语气里满是浓烈的怒气。 “方琼,我现在有一个很重要的公司视频会议,不方便接听你的电话,我等下回给你。”林原急匆匆道。 “你如果挂断我——”方琼的言语声被林原的按键打断了。 “不好意思各位,刚才有个电话进来,咱们继续。”林原急得满头是汗,望着视频端口处一张张僵硬而沉默的脸,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悲。 “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吧,大家早些休息。”Kevin在视频中淡淡道,随即伸手按掉了摄像头。 林原平复了一下心情,立刻给方琼回了电话。可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内,方琼的电话都处于未接的状态。晚饭时,林原收到一条讯息: “你回美国吧,我们别再见面了。” 林原在饭桌上伸手抓了几把自己凌乱的头发,站起身,披上外套就往外跑,吓得林父林母双双冲出门,死死抱住林原不肯松手。 “妈,她不要我了——”林原抱紧林母,泪如雨下,“妈,我为她做了那么多,就因为一个电话,她又不要我了。” “没事没事,她不要你,妈要你。”林母望见自己儿子的眼泪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往外流,自己也落下泪来。林父在一旁看着,双腿紧紧扎着地面,一言不发。等林原情绪平静下来了,才上前将儿子扶进卧室。 林原躺在床上,没有一丝感觉。直到父母出了卧室、灭了灯,他才起身,拿起手机开始谷歌‘如何让女友回心转意’之类的词条。他甚至将每一次方琼回他信息的速度都收集起来,做了一个曲率模型App放在手机上,以此来判断她是不是对他还有感觉。他的拇指慢慢停滞在手机屏幕上——这些能顶什么用呢?人的情感,怎么能用数据来衡量? 他真是错得离谱,傻得可怜。 林原滑开微信,往下慢慢扫着朋友圈,直到扫到韩燐的。韩燐发了几张参加派对的照片,里面有她,也有其他人。她手里捧着酒杯,在照片上笑得那样甜,就像他第一次在地铁上遇见她一样。 “在哪儿玩?”林原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被dump了?”韩燐回得很快。她的口吻,听着像是跟林原认识十多年的老朋友,可又夹着点儿侵略性。 “何以见得?”林原回道。 “男神一般只有被dump才有功夫理备胎。”韩燐道。 “所以我是男神,你是备胎?”林原道。 “等你脑子清醒了,再来跟我聊天。”韩燐道。 “我现在很清醒。”林原道。 “少来。”韩燐道。 “我可以证明给你看。”林原道。 “证明啥?”韩燐道。 “我马上坐最快的航班回美国,周一下班后,我请你吃饭。”林原道。 “Are you f**king high?(你嗑高了?)”韩燐用英文问道。 “No. I’m just incredibly stupid. And I’m fixing it.(不。我只是蠢。我在纠正我原先的蠢。)” 林原从床上起身,拿出笔记本插上硬盘,将照片文件夹里以方琼命名的照片全都删除,随后又调出后台,检索出所有标记‘Qiong’关键字的文件,通通拖进了垃圾箱。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码着指令,将之前所有为方琼开发的小程序、小插件都一并抹除了。手机上方琼的照片全部被删除,朋友圈清空、换掉封底,换掉头像,就连所有和方琼的对话备份都删得一干二净。 “This is sick. I’m pretty sick.(有病,我居然为她码了那么多代码我简直有病)”林原冷冷道。 本以为做这些的时候心会痛、眼睛会流泪,可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再尖锐的疼痛,时间长了,也会麻木。林原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从此以后这个名为“方琼”的人和他再无关系,他不用担心她是否过得舒适、是否开心,他也无需承受所谓‘两个人’的心理负担,他什么责任都不需要付,他只需要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林原在家休息了一晚,收拾了行李,取消了酒店预订,随即搭乘周一中午起飞的航班直飞纽约。中美冬季时差13小时,飞机落地纽约是美东当地时间周一下午一点多,林原在人潮拥挤的JFK机场入境厅望着外籍入境排队的长龙,头一次产生了取得绿卡的念头。他猛然发觉,虽然他和方琼失败了,可他彻底自由了。他值得拥有一切的美好,他有权追求他想要的生活,包括,和在地铁里一见倾心的女孩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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