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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多年,容玦再一次踏足这片土地。  历史的车辙经此滚滚碾压,将士妇孺的哀嚎依稀昨日。  无风,无雨,也无晴。连苍天都在冷眼旁观,任由它历经风霜,迫使这绮丽春光都付了这断壁残垣。  柏拉塔钟声依旧,他驻足远眺,尚且能够看到皇城的宫墙。  “表兄凭吊够了没?”裴晏不耐烦地抱臂问道,“父亲给你我的期限可不多。”  不答其言,容玦重新上了马车,问:“阿晏,如今朝堂是怎样的形势?”  裴晏冷哼:“表兄瞒着父亲在朝中安插数人,夜夜信鸽相送,自是心里清楚得很,现下又何必问我!”  “哦?”容玦毫不意外,“阿晏知道的可真多!”  似褒似贬的语句让裴晏怒气上涌,他抽出铁剑,逼近容玦的脖颈:“你耍我?!”  容玦面色不改、嘴角含笑,眸光澄澈至极,复用双指夹住剑锋,一脸诚挚:“子夜怎敢,我不过是在试探阿晏你知晓多少罢了,”不及裴晏反应,他已发力挑下铁剑,悠闲往后面依靠,合上双目,惫懒道,“该出发了不是吗?舅父给你我的期限可不多。”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奉还后,合目的容玦能感受到身旁人浓重的愤懑,笑容不禁滑上嘴角。  试探裴晏?没错,要通过他知晓裴渊掌握自己多少情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而现如今敌暗我明,对他而言实属不利。敌人?不错,他怀疑那个表面上对他关爱有加的舅父,与父亲的冤死有千般万般的联系。  他犹记裴渊拉他站于高处俯瞰低处的战火,也记得那时他在自己耳边反复构陷当朝天子的模样;自他记事以来,裴渊便向他灌输着反叛的思想,一次次告诉他,母亲是被王所囚,父亲是被王所害,所以他打小深信不疑,一味练剑练法术,乘机潜入宫中,但为仇故。如今,看裴渊控制朝野,犯上作乱,他终于明白裴渊接近他培养他的意图。  原来一直以来,他都只是裴渊的棋子,像席城空一样被裴渊彻头彻尾利用的棋子。    一个国,何以覆灭?  内忧外患不休,外戚夺势,兄弟阋墙,座上人却不理不睬,尚观胭脂粉黛,且听管弦笙箫,纸醉金迷。  踏入幻璃宫的那一刻,容玦就充分意识到,这里已经不是原来的幻璃了。  檐上的积雪,正在一点点消融,滴滴落在回廊的石壁上。一滴复一滴,不觉清凉,只觉寒冷,由心萌生的彻骨之寒。  被侍从引入大殿,听殿内管弦呕哑,见居高位者与身旁侍女嬉笑不已,容玦不禁皱眉,强迫自己抑制住对身边一切的厌恶。  幻璃现任国君赤泽,像是没注意到来者,用力将身旁侍女拉到身上,复而将桌上美酒灌入她口中,一旁的莺莺燕燕越发得意,开始起哄娇笑;身边侍从好似对这些已经司空见惯,默默在旁伫立。  糜烂。糜烂。容玦在不经意间皱眉。  裴晏挑眉,示意让容玦开口讨要。  容玦明白,裴晏怕扰了那人的兴致,引火上身,所以用他作探路石。  冷笑数声,他依言上前,立于殿中央,朗声开口:“容子夜拜见王上!”言毕,他俯身跪拜,良久不见回应;按捺住心性,他再度开口,声音不见半丝不耐。  赤泽冷哼一声,将桌上琐物拂袖置下:“哪个容子夜?胆敢惊扰本王之兴!活得不耐烦了吗?!”  丝竹声戛然而止,大殿归于诡异的沉寂,唯有裴晏轻蔑的笑声。  “不敢,”容玦平身,眼眸清扫座上人,声音清冽而出,“子夜此次前来是向王上讨要一物!”裴晏一怔,随即玩味笑开:竟然这么直接,胆敢跟当朝天子如此言说!想毕,他偷觑座上者的脸色,且见那人面色泛白,似笑非笑:  “容玦?我当是谁,原是我皇妹的侍卫!”语气轻蔑,身边的莺莺燕燕亦发笑嘲弄。  “王上似乎不明白,”容玦未被这几声嘲笑影响,声音沉寂如初,“子夜这次前来,凭借的不是公主侍从身份,而是裴相外甥,池昼之子的身份。”  话音刚落,殿中人无不哗然。裴晏眯眼,细细打量着容玦,又似好奇座上人的反应,扭头看向赤泽;后者的表情颇为精彩,半红半百,过了许久才恢复如常,淡淡一句:“原是罪臣之子。”身旁侍妾故作讶然,指着容玦问她的帝王:“不是早该诛灭的吗?”  赤泽冷哼一声:“容子夜,休要怪本王!今日你是自投罗网!来人——把他压入大牢,明日午时处以极刑!”  无人应声。  “来人!来人呐!”大殿内只余他一人在咆哮。  裴相外甥,原来这一身份竟如此管用。  容玦轻笑,自嘲般心想。  他看向裴晏,裴晏则是玩味地笑着,欣赏着所谓幻璃国君的表情。  “赤泽,”裴晏开口,踱步走上台阶,轻抚龙椅扶手,“这个位置让你坐的太久了,今日……”  话已至此,容玦明白,讨要兵权只是个幌子,他们真正的意图怕是这幻璃的半壁江山。他站于殿中,默然看着赤泽的惊惶,看着侍妾放开她们国君的手四处逃窜,看着那些“蚕食”俸禄的侍从手持利器闯入其中,背弃了他们所谓道义,现在昔日王者的对面……  “今日便是你的死期…”抑扬顿挫的声音透尽了蛊惑,裴晏如蛇蟒般盯着他,似是下一秒便会将其吞吃,全然不在意一旁的撕斗。  殷血染红了长殿,乐声被裂帛声取代,沾有了诀别的意味……  而容玦,自始至终都站在原地,闭眼沉默着。阳光在他眼前一圈圈晕开,恍惚错落间,那些杀戮已然模糊,涣散成遍地而生的红莲,再然后,视野在一刹那变清晰:宫女或俯或仰,像是脱线的木偶,失尽了原先的活力,眼眸亦被愁,被惊惧掩盖,不复先前柔光;侍从的刀锋滴血,颗颗串连,将此间神圣宝地剖空,炼制成修罗场……  人间炼狱!  他在心底咒骂嘶吼着,却在行动上默许着,这种矛盾的行为,连自己想来都觉得荒诞不经,可笑至极。  最后的最后,他听见那个曾经的王匍匐于地,轻轻呢喃道:“我是王,我才是幻璃的王,你们为什么要听他的……”  容玦不知道该如何揣测赤泽此刻的心声,应是荒芜击退了曾经的傲然,或许在他于三年前逼宫谋反的那时,他就该意识到有这么一天。  或者说,今天以后,连他自己的内心也应是荒芜的——那丧失同情,丧失责任的心啊!  “今日殿中之人除心腹外,一个不留!”听闻号令,士兵们怔了怔,又烧红了眼,互相残杀起来。  心腹?何人可称为心腹?怕是每人都自认可配称为心腹。  容玦听到自家表弟如此言说,冷意再度泛上心头,漠视身边的杀戮,步步走上台阶。  杀伐决断,步步为营,他和表弟真是遗传了舅父的好基因!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赤泽抓住他的脚腕,血从口中溢出,“伏音她这么信任你,你却助纣为虐,亡了她的国……”  眸色转深,容玦俯下身,支起他的下颚,冷冷一句:“那又如何?”  “咳咳,原来我一直被你们骗了,你们助我登基,将弑父之名冠于我头上,使我恶名昭著,原是早就计划好……咳咳……”赤泽咬牙切齿道,“哈哈哈哈,容子夜,我可以告诉你,你一直都错了,池昼之死与王室无关,你……”话还没说完,却被裴晏一击毙命,鲜红的血溅上容玦的脸。  “为什么这么着急,不等他说完?”容玦掰开赤泽紧握的手,迎上裴晏的目光冷冷发问。  “表哥,人都死了,纠结这些有何意义?莫不是表哥认为姑父的死另有隐情?”  “是不是另有隐情,阿晏你心里清楚,”容玦走下台阶,瞥见伫立在旁仅剩的一个所谓心腹,头也不回道,“对了阿晏,明天我是不是该尊称你天子殿下了?”  他默默走出大殿,只听到身后的一声哀嚎,他知道这声哀嚎代表着什么,裴晏是不会允许今日之事以真实的形式传播出去的,所以,他不会留下一个活口,即便是心腹也不能……  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至于那些功绩与罪孽的真假,又有何人晓?    没走几步,有人拿石子砸他。  他朝着那个方向望去,却见一圆润身影瑟缩在墙角,眼中布满恐惧与愤恨,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眼神。  他向墙角走去,那身影颤了颤,又好似鼓足了勇气,扑向他,一边对着他拳打脚踢,一边嚷嚷着:“坏人坏人,还我父王,还我父王!”容玦不躲不避,任由他大骂哭闹。  殷血,大殿,不知被他看了多少去……可他还是个孩子,不满七岁的孩子……  小孩的力量毕竟有限,没打几下就已精疲力尽。因此情况,小孩只得孤注一掷,张开嘴,朝着他手臂狠狠咬下去。  容玦一声不吭,竟是硬生生地受了。   兴许是口中尝到令人恐慌的腥甜,小孩松了口,眼神依旧愤恨,但却多了几分茫然。  “安垣。”  小孩听到眼前这个奇怪的杀父仇人在唤他,看到那人脸上还有迸溅未干的血液。他清楚地知道,那些血是父王的,他的父王,最爱他的父王!  “安垣,你恨我,想杀我?”容玦眼神沉寂,宛如深潭,“现在还不行,你还太小。”  “坏人!”安垣眼眶红红的,俨然哭过了,攥紧的小手已经有了血色。  “对,我是。”容玦想轻抚他的头,却被他躲开了,他蹲下身,按住他的肩膀,“所以,安垣,你要学会忍耐,逐渐成长,才能打败坏人。”安垣静静看着他,眼中起了雾气。  “今天的事情不要说出去,谁也不可以告诉,否则会惹来杀身之祸,打败不了坏人了,知道吗?”  “所以,安垣,我等你,等你足够强大,等你制裁我的那一天。”  见坏人起身,安垣退后一步,戒备地打量他,随后跑开了。  ……  “没想到,我这么小就做了姑姑。”少女戳戳摇篮里小孩子的脸蛋,连连摇头道,“子夜,你瞧瞧,我这小侄儿也不知道像谁,虎头虎脑的,没有我皇兄皇嫂一半的伶俐。”  像是察觉到语气中的不善,小孩哼一声,翻过身不再搭理她。  伏音不由怔住了,没料到这孩子竟如此机敏,马上连连道歉:“侄儿侄儿,姑姑错了,你最聪明了,小安,小垣,小安垣……”  小孩翻过身来瞅她。  伏音尴尬一笑:“这样,安垣你这么聪明,我教你叫姑姑如何?”  小孩睁大双眼,似是不解。  “来——姑~姑~”伏音很有耐心,对着那孩子做口型。  “这么小的孩子,主上你可真是……”容玦刚开口,却见那小孩把眼珠子转向他,甜甜叫道:  “姑父——”那一刻,众人的表情可谓是五花八门,煞是有趣。  ……  “娘娘,娘娘,您在想什么?在想王上与羽翔宫那位的事吗?”璎珞支起她的小脸,探究着伏音沉思的表情。  伏音回过神来,敲敲璎珞的头:“你这小丫头,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好痛啊!”璎珞瘪瘪嘴,小声嘀咕一句,“不就是猜测一下嘛。”  “跪下!”见自家小婢女如此不以为意,伏音不由斥道。  璎珞吓一跳,脸色泛白,奉命为之,不敢偷觑娘娘的脸色。她不明白,平时最好说话的娘娘怎么会突然间这么凶;正惊疑,却听伏音徐徐说道:“璎珞,猜测事小,可宫中耳目众多,被人听了去,只怕就会演变成大事了。今日你揣测的是我,这还好说,若是他日,你不经意猜了他人的心思,难免会遭人记恨、陷害。”  “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愿你引火上身、遭人构陷,璎珞,你可明白?”  “是,娘娘,奴婢知道了。”璎珞恭敬道,内心却被娘娘的一声“朋友”感动得稀里哗啦。  “起来吧。”伏音淡淡道,“现在几时了?”  “娘娘,亥时了,早点歇息吧,”璎珞道,“明日还要去迎接东芜使臣,况且……”今日娘娘太累了,早上先是去见了羽翔宫那位,回来脸色就不大对,没过多久又被太后娘娘叫去问话,当时那场面,自己想想都后怕,也亏了娘娘她能从容应对,再然后就是宫里的琐事……也不知怎么回事,所有的事都堆到这几天了,说来也怪,自从娘娘回来,王上就再也没来过凤栖宫了……  “璎珞,况且什么?”  “没什么,娘娘您睡吧,我跟沫儿去守夜。”说完便掩门告退。  伏音无奈地摇摇头,吹灭了烛火,却听门被风吹得咔咔响,只得前去把门关紧。  “啊?那娘娘……”  “嘘——璎珞姐姐,你小声点,被娘娘听到就不好了。”  “那该怎么办啊!太后若是知道了幻璃国灭,一定不会给娘娘好果子吃的!究竟是谁?是谁夺了幻璃的政权?沫儿,你快说啊!”  “裴相,动手的据说是他的外甥。”  “这个该挨千刀的!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娘娘……”  后来的若干言语,伏音都听不到了,似是被风声或者是别的什么阻隔,耳膜依旧颤动,反复播放着“幻璃国灭”“动手的据说是他的外甥”诸如此类的字眼。  都说是“据说”不是吗?这只是谣言不是真的不是吗?可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谣言传出来?跟他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  “让我回去,回哪里去?”今日巳时,那个白衣女子梳着长发,对她的提议嗤之以鼻,“是回到空灵树上百般聊懒地闲挂着,还是回到危城幻璃做那个小小药师,还是回到丝萝做风雅楼的头号舞姬?”  “回去找子夜吧。”  “找他?为何,和他一起被西泽众将全界通缉吗?”  “什么……”  “怎么,你还不知道?”洛羽殇愣了半晌,对她愕然的表情颇为惊讶,“就在昨天,容子夜杀了西城主,已被西泽列为头号逆贼。伏音,你信吗,反正我信了。”  ……  当时,伏音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态走回的凤栖宫,就像现在,她也不知道自己应以怎样的方式应对这所谓谣言。  子夜,我不希望这都是真的,但如若真的是你,我绝不会姑息!  那夜,伏音一宿未眠。    次日,晨光初露。  “娘娘,今日想梳个什么发髻?”璎珞挽着伏音的发问,“随云髻?朝云近香髻?还是……”  “随便吧”伏音看着镜子里那个神色怔忪的自己,淡淡应声。  “今日举办盛宴,可不能马虎,让人小瞧了去。”璎珞一边打理着伏音的鬓发,一边嚷嚷着,“哎呀,娘娘昨夜没睡好?黑眼圈都出来了,太后娘娘瞧见又得说了!”  ……  “你既已成为南暝王妃,就要有王妃的样子,别把你在幻璃的那些恶习带到南暝来,听澈儿说当初你的马车是被半路劫,那这三年间,你去了哪里,为何不来南暝?莫不是三年前的那场灾祸是你刻意为之?”  “回母后,若是我刻意而为,我何必要自毁容貌?”  “哼,”太后盯了她许久,“幻璃已不复当年光景,孤城危矣,你伏音凭何趾高气扬,又凭何执掌凤阙?”  “母后,伏音的确没有傲然的才干,也没有能够讨您欢心的巧舌,您问我凭何,我只回答您,这是陛下选择。他囿我兄长,给我所谓荣光,将我困于此地……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妄想贪图过什么,包括这凤位,陛下若想取走,大可拿去,只求他能放过我兄长,还其自由!”  太后恨得牙痒:“你把这凤位、这帝王的宠爱当成什么了!”  “凤位、宠爱?母后,陛下给我这些自有他的道理和目的,我猜不透也懒得猜,但在伏音看来,这些一文不值。”  ……  伏音记得自己说完那句话后太后的表情,那充满愤恨与惊诧的模样至今都在她眼前挥散不去。  如今幻璃已灭,太后必然会借此赶她下位。  这样也好,不必身居高位,树大招风,可是、可是,她连赤凌的消息都没打听到呢……  她神色恹恹,看着铜镜中的女人勉强地扯了一抹笑,却是极为苦涩。  “娘娘哪里不舒服吗?沫儿——”璎珞变得手忙脚乱,刚开口想让沫儿宣来太医,手却被伏音按住,“娘娘——”她的声音带了哭腔,透尽焦急,“要不、要不我跟王上说说,这次的宴会咱别去了……”  “傻姑娘,我没不舒服,只是困了,显得没精神。”伏音含笑,泪眼盈眶.事已至此,这世上也不乏真心对她好的人,譬如眼前这个与她相识不过几天的璎珞。  “真的?”  “真的。”  “奴婢这就给您编一个最美最美的发髻,保证您容光焕发、精神百倍!”  看着璎珞认真的模样,伏音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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