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大雪下的凶猛,断断续续有大半个月,太平村像是山麓下一只被冻僵了的小兽,足足等到来年开春,封山的积雪融化了,才开始渐渐与外界有了往来。 早春的阳光虽然明亮得晃眼,但照在身上并没有什么温度,冰凉凉的。山林里温度低,随处可见冻得结实的雪块,屠大海走在最前面,时不时提醒身后的儿女注意脚下的路,他和屠午背上都背着一个大竹篓,手上还提着几个篮子,早晨的天气寒凉,两人却满头是汗,可见背的东西着实不轻。 屠春走在中间,她两手空空,心里过意不去,几次央求屠大海,“爹,你让我帮忙拿点东西吧,我可以的。” 屠大海抹了抹头上的汗,头也不回地说,“小丫头片子,身子骨还没长足,背什么东西!” 最后还是屠午拗不过妹妹,偷偷给了她一个小篮子,还反复交待道,“提不动了赶快给我。” 屠春点点头,甜美的小脸上尽是谄媚的笑意,心中却觉得好笑,那一世她八九岁的时候,就独自拎着水桶去打水,那可比这篮子重多了,没想到再活了一次,家里人反而将她当成个瓷娃娃,什么事都舍不得让她做了。 屠家人身上背的、手里提的,全是沉甸甸的腊肉和咸菜。往年到了腊月前后,村上人开始杀猪宰羊,留几块给家人解馋,剩下的可都是要拿到镇上换东西,可今年雪实在太大了,即使是村上身手最矫健的汉子,也不敢在那种大雪天里走山路,村上人无奈之下,只好将肉挂在房檐上风干,只不过这样一来,肉的味道肯定要大打折扣,也卖不上价了。 自从知道了屠午想要去帝都的愿望后,屠春便暗中有了赚钱的心思。她听徐氏天天在屋里抱怨风雪,心中突然兴起了个主意。 一天晚上,屠家人正准备吃晚饭,只见小女儿自告奋勇要去炒个菜。徐氏知道女儿勤快,从小就喜欢帮家里干活,不愿扫了她的兴致,便笑吟吟地看着屠春在灶台前忙活。女孩虽然还没有灶台高,干活时手脚却分外麻利,不多时,便端出了一盘香喷喷的菜肴。 徐氏看见女儿炒的肉颜色发红,怀疑她是放多佐料,谁知放到嘴里一嚼,竟发现这炒肉味道醇香,风味独特,比自己平常做的要好吃多了。 那一盘炒肉很快就被屠家人吃完了,连平日里不喜肉食的徐氏都吃得津津有味。然后,面对家人好奇的眼神,屠春将事先编好的说辞讲了一遍,说自己听哥哥讲过书上做腊肉的法子,所以偷偷试了一下,没想到做出来竟然这么好吃。 屠氏夫妇知道儿子经常和镇上的老童生来往,比村上的其他孩子多了些见识,所以只是惊喜女儿的心灵手巧,倒没有对她的说法起疑。只有屠午挠了挠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对妹妹说过这种话,不过他晓得自家小妹是个鬼机灵,所以支支吾吾地替她打了个掩护。 接来下的事情就顺利多了,不用屠春多说,徐氏便主动提出来,让她把家里剩下的肉全部做成腊肉,等来年开春了,拿到镇上的饭馆去卖,没准能卖上个好价钱。见娘亲的想法和自己不谋而合,屠春索性省下了说服家人的这一步,开始专心致志地腌制腊肉。 她把生肉用盐腌上两三天,然后将腌好的肉挂在灶台上用烟熏,这熏肉的烟也要有讲究,要用木屑、树叶、稻谷壳等杂料覆在老柴上,用这种烟反复熏上七八天,等到腌肉的表皮呈现出一种金黄的色泽,就算做成了。 这样做出的腊肉,不仅色泽鲜艳,黄里透红,而且口感绝佳,除了肉食的咸香鲜美外,还有一股草木独有的清香。 腌肉剩下的水,屠春也没有浪费,腌制了一大缸萝卜和酸菜。她腌菜的手艺不错,徐氏将腌好的萝卜捞出来尝了尝,感觉吃起来香脆爽口,于是让屠大海一并带上,看看镇上有没有人家要买。 这手做腊肉的功夫,还是屠春跟李府的厨子学的。李照熙在饮食上颇为挑剔,李家换了好几个厨子,最后还是这个西南来的小个子男人留了下来。初时他们夫妻的关系还不是很坏,屠春为了投其所好,曾经天天往厨房里跑,不辞辛苦地和厨子学做菜。夫君是很少来她房里的,每来一次,她都会亲自下厨,做上滿桌精致的菜肴,有次李照熙无意中夸了句腊肉味道挺特别的,她竟记在了心里,以后每次他来,她都会怀着满腔的柔情做给他吃。这种愚蠢笨拙的讨好,大概持续了两年多的时间,直到有一年除夕的时候,窦朝云当着一大家子的面,突然娇滴滴地开了口,“表哥,听说姐姐的厨艺很好,不如今天让她下厨露上一手。” 李照熙自然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对于表妹的要求,他素来是不愿意违背的。屠春觉得这样的场合自己贸然离场怕是不太好,可不等她委婉地提出来,男人便冲她温和一笑,低声吩咐道,“做盘腊肉就好。” 屠春的心被这一笑弄得柔柔的,她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去了厨房。她一无所有,没有丰厚的嫁妆,也没有显赫的娘家。她别的帮不上自己的夫君,只能用这种最朴质的法子对他好,他希望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好了。 可等她端着菜回来时,坐在上位的窦月娘突然变了脸色,狠狠地训斥了外甥女一顿,说屠春毕竟是李家的少夫人,哪有到厨房和下人们厮混在一起的道理,成何体统! 窦氏秉性温和,很少会发这么大的火,窦朝云被吓了一跳,躲在夫君怀里,委屈得眼泪都出来了,捂着脸哭个不停。 “你也是的,朝云不过是和你开了个玩笑,怎么就当真了?”训罢了外甥女,窦氏轻轻地看了屠春一眼,她的声音温和了许多,里面隐约却有种近乎鄙夷的无奈,“以后可要记住了,平时没规矩就算了,遇上大日子,你千万别做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了。” 屠春那一刻几乎快要端不住手上的盘子,她下意识地看向了她的夫君,然而李照熙正忙着劝慰窦朝云,连一眼的时间都吝于分给她。屠春不明白,婆婆为何事先不阻止,反而要等到这个时候才发难,想来想去,或许是她的婆婆怕她太过愚笨,不长记性,以至于非得用这种伤人的办法来告诫她,不要再继续丢人现眼了。 最后还是她那个性格乖张的小叔子终止了这场闹剧,李重进脸色苍白,他微微佝偻着身子,整个人都裹在厚厚的狐裘里,兴许是嫌弃屋里太闹了,这位小爷轻飘飘地抛下一句话,居然直接走了。 他说,“大过年的,哭什么丧!” 窦朝云气得立刻便不哭了,窦月娘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看着小儿子离去的背影,目光深沉如一口看不见底的古井。 李重进就是那年腊月死去的,他身子本就弱,还要和勾栏里那些不干不净的女人们厮混,据说是用多了床笫间助兴的药,结果死在了女人身上,死法很是不堪。 “进儿的脾气太坏了,他不知道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在为小儿子守灵时,窦月娘幽幽地叹了口气,“这就叫做,一语成谶!” 如今事过境迁,屠春万万没有想到,当初给自己带来无限屈辱和委屈的手艺,居然成了赚钱的途径。回忆起那段泡在李家厨房的经历,屠春觉得又心酸又好笑,她也是多活了一世,才终于醒悟过来,所有的付出都要给值得的人,不然隐忍会成为懦弱,无私会变成愚蠢,自己陷入了一场虚无的自我感动,然后让别人看了笑话。 清河镇是方圆百里内最大的镇子,附近十来个村庄的人都要到这里来赶集。大雪停了后,这里街上的繁华更胜往日,商贩云集,人来人往。屠大海背着竹篓左右张望,好几次都想进饭馆问问人家收不收腊肉,结果都被女儿拦住了。 “爹,”屠春指了指人满为患的饭馆,扬起小脸,天真地说,“爹,现在店里全是客人,这会儿进去,掌柜的哪有时间理咱们?” 屠大海觉得女儿说的有道理,他虽然是个粗人,但却有个难得的长处,就是很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尤其是比他聪明的人。没成亲前,他听他兄弟李嘉行的,后来听媳妇徐氏的,如今见女儿说的头头是道,也立刻从谏如流。 三人蹲在街道的角落处吃了点带来的干馍,权当是午饭了。直到太阳斜斜地往西边移去,用餐的人们都散去了,屠春才指着不远处的一家饭馆,笑眯眯地说,“爹,咱们进去吧。” 她并不是随手指的,大酒楼已经有了自己的招牌菜,多半看不上他们带来的这些山货,即使收了,价钱也不会高,而太小的饭馆生意冷清,为了节省成本,也不会贸然出钱买他们的腊肉和咸菜。只有这种不大不小的饭馆,做的都是家常菜,生意红火,老板才可能有心去收点稀罕玩意,给店里添个好菜。 三人走进这家名叫“招福客栈”的店,还不等屠大海说话,屠春抢先对过来迎接的店小二说,“给我们来两个小菜,再要三碗面。” 她点的东西都很便宜,小二应下了,高声往后厨报菜,这时候屠春忽然仿佛想起了什么,从自己提的小篮子里拿出一块腊肉来,“等等,”女孩容貌甜美,说话的声音也轻轻柔柔的,“这位小哥,我们自己带的肉,帮忙热一下吧。” 小二见她可爱,便一口答应下来。等小二走后,屠大海小声问女儿,“丫头,你这是干什么,咱们还没赚钱,怎么就先花钱了?” 屠春冲他眨眨眼,用同样低的声音回答道,“没事,爹,我心里有数。” 没过多久,小二便领着两个男人过来了,“这是我们的掌柜和大厨,”他这时的笑容突然客气了许多,“我们就是想问问,小姑娘,你刚才给的肉,是从哪里买来的?” “肉?”屠春看着众人,神态间一片天真,“那是我娘做的腊肉,还有咸菜,可好吃了!” 大厨看了掌柜一眼,掌柜向他点点头,这次他们谈话的对象变成了屠大海,因为看出这个男人才是一家之主,“这位大哥,”掌柜和气地说,“我也不绕弯子了,你娘子做的腊肉很不错,你要是想卖的话,我们店里全收了。” 一番讨价还价之后,饭馆以七百文钱的价格,将屠家人带来的腊肉和咸菜全收了,顺便大方地免了三人的饭钱。 临走时,掌柜还和屠大海约好了,以后这种腊肉不要卖到别家,有货就往他这里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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