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昭眼中的寒意只是在瞬间一闪而过,尔后眼中重又放出温润的光。他嘴角挂着礼节性的笑容,用和缓的语气问孙坚:“前面验仓的事情,暂且就不提了。今日本督邮是第一次与孙县丞见面,关于下邳县县政,还有几句闲话要问。”然后他转而看看孙贲,突然注意到他的白色外袍下露出的火浣袍一角,不由得眼睛一亮。他刚想问孙贲这袍的来历,但又看看孙坚,想了想,觉得不妥,便改了口:“孙仓曹是否能够退到阙门外稍候,大约四分之一个时辰之后再来接孙县丞?”
“诺!”孙贲心中忐忑,不知道有什么话张昭需要和孙坚私下说,但也找不到借口继续留在此处,只好起身慢慢退去。孙坚回头朝他眨眨眼,叫侄子不要担心。
张昭向孙坚招招手,然后指着身后的仓楼的三层楼台,示意孙坚和他一起上楼。躲在暗处的陈珪,也猫着腰,踮起脚尖,偷偷跟着上了楼。
所谓仓楼,即制成楼宇状的粮仓,楼顶的栏台可用以了望整个仓区。张昭带着孙坚上了栏台,手扶栏杆往下眺望。但见正在往下落的夕阳,将金辉洒在一座座如同斗笠的囷仓仓顶之上,使得后者就好似摆放在兵器库中的一顶顶铜盔,静待长官的检阅。张昭盯着楼下的景色,嘴角挂笑,却一言不发,亦不正脸看孙坚一眼。孙坚只得在一边默不作声。半响,他实在忍不住,刚想说出“不知督邮唤属下还有何事”一句,张昭却突然开口:“孙县丞,你在盐渎为官时,可曾办过什么离奇怪案?”
“盐渎?!”孙坚一惊。现在他已在下邳为官多年,张昭为何又提过往之旧事?
“怪案很多,比如这桩案子属下还记得:熹平三年仲夏,据盐渎县虎踞乡升仙亭亭长的呈报,张家的狗吃了李家的鸡,李家却误杀了赵家的狗报复,最后竟发现:其实赵家的奴婢也的确曾偷吃过李家的鸡,还不止一只……”孙坚故意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搪塞张昭,心里却在偷偷打鼓。他在盐渎为官时遭遇的第一奇案,当然就是张俭、北宫被杀之案,但由于案情过于敏感,他与盐渎县令赵衡一直隐瞒未报郡守,难道张昭今日是为此事而来吗?
“不,我问的是案子是牵涉人命的,狗命暂且不论。我且问你:在你治下,盐渎可有命案未破?”张昭突然转过头,盯住孙坚,刚才曾经收敛的目内寒光,亦像剑一样重新刺来。
孙坚咬咬牙,还击道:“督邮大人,恕下官冒犯。本县丞之所以现在是督邮大人的下属,乃是因为下邳县就在下邳国,而督邮大人就是下邳国的督邮。而盐渎县属广陵郡,却不属下邳国,因此,下官在盐渎之所为,无论涉及狗命或人命,均与大人目下的监察职责无关。孔子所说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道理,难道大人会不懂吗?”
张昭的鼻翼鼓了一下,轻轻“哼”了一声,说道:“孙县丞,广陵郡不属下邳国不假,但二者都属于徐州刺史部的监察范围。你难道就不怕有人给刺史部写封匿名信,谈谈你在盐渎草菅人命的过往吗?”
孙坚这时还不是很确定张昭所指是不是真的是张俭、北宫一案,便试探着回道:“回大人们。青州的黄巾乱党来盐渎滋事时,属下的确带着乡勇,用弩箭射杀了其中的几百人,但这也算草菅人命?保境安民,乃是县丞本职,若有人因此就去告发下官,难道他就不怕被指认为黄巾同谋?”
张昭知道孙坚又在和他绕圈子,只好挑明剑锋之所指:“孙县丞,还是让我帮你回忆一下当年的往事吧。你可记得一个叫獓骃班的百戏班,曾出没于盐渎一带?班主章简,据说脸上常戴面具,班子的台柱胡女北宫嫣脂,据说色艺俱佳。有人举报说,二人在你的长公子孙策诞生后那晚就失踪了,獓骃班的余下成员亦被县廷驱离。这难道不算奇案吗?”
孙坚的脸一红,头上冒出了冷汗。他隐隐觉得张昭真是张俭的什么人。今天他莫非就是来为张俭报仇的?但尽管心里这么想,孙坚的嘴依然没有放弃抵抗。他说道:“百戏班成员,户籍成分混杂,多流民,混有贼寇,其中胡人又可能是鲜卑人与羌人的奸细。此番人等流窜至盐渎,实为地方治安隐患,下官当时也是酌情处理,并无不妥。”
“将胡女北宫嫣脂的皮整张扒下,也算是酌情处理吗?胡人也是人,你行事如此残忍,难道不怕天谴吗?”张昭厉色道。
孙坚大惊。他知道,今日再继续做出任何掩饰,都已毫无意义了。张昭能够知道北宫被扒皮的细节,显然事先已经了解了北宫、张俭被杀的八成真相。这张昭究竟是谁?
但不管张昭是谁,孙坚现在已经毫无选择。他只有将当年案发现场的所有细节向张昭和盘托出,以求对方谅解了。在叙述过程中,孙坚特别向张昭强调了几件事:第一,北宫嫣脂不是他杀的,而是黄盖与程普杀的,然后二人再嫁祸给盐渎首富田邈,以便引出孙坚与赵县令第二,黄盖与程普与北宫无仇,杀死她仅仅是为了方便杀死章简第三,章简真名为张俭,即当年孝桓帝在位时引发党锢大案的那位名士。在盐渎时他脸已毁容,故无人认识第四,张俭于延熹八年屠戮阉党侯览亲属时,曾误杀黄盖、程普长辈,故而黄、程二人来找张俭寻仇,亦符合春秋公羊传提出的“复仇大义”论第五,北宫亦非无辜,她是胡人奸细,身上绘有京都洛阳的布防图,扒其皮,是为取图为凭据,再差人递送给匈奴中郎将臧旻,以提醒朝廷注意。而张俭出塞外后也已叛国,与胡人勾结,即使按国法算,亦是死有余辜。总之,一千句一万句,孙坚没有杀人,至多只是在已死的人身上扒皮,而且还是出于公心。
孙坚一边为自己辩解,一边观察着张昭的脸色。而张昭脸上,却什么表情也没有被孙坚捕捉到。待孙坚说完,他就淡淡问了一句:“孙县丞若行事真如此磊落,为何事后不将详情上报?”
孙坚脸色一沉,不说什么了。他本想说:“张俭当年望门投止,全天下的儒生都为帮助他逃至塞外而竞相赴死,若天下人知道杀死张俭的黄、程为我孙坚所包庇,岂能容我?”但转念一想,这话怎么能与张昭说?张昭恐怕就是那些乐意包庇张俭的天下儒生的同党吧?
见孙坚不说话,张昭就换了一个问法:“孙县丞,你应当知道孝桓帝时,朝廷曾下过针对张俭的全国通缉令,此令至今有效。你若当时就向朝廷献上张俭的首级,难道现在还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县丞吗?”
对于此问题,孙坚倒是想出了一个不至于得罪天下党人的应对之辞。他一边转着眼珠,一边回道:“也怪下官没这官运。当时张俭已被毁容,即使首级被献上,朝廷也无法确认此人是否是真张俭。假若能将其活捉,让其与当年的熟人对质,或许也能辨其身份。可惜当时黄盖、程普动手太快,下官一不留神,张俭人头就落地了。”
“哦!”张昭点点头,表示对孙坚的回答的认可。他突然又加了一句:“孙县丞刚才所言,虽貌似合情合理,但就是缺乏证据。对了,张俭与北宫的尸体,你可亲自参与埋葬?”
孙坚想了想说:“是赵县令与我的朋友祖茂二人埋葬的,与此同时,我则带着心腹去驱赶獓骃班的余党了。”
“他们的埋尸地点你可知道?”张昭再问。
孙坚心里奇怪张昭怎么对这些细节这么感兴趣,但嘴上也只好据实回答:“我次日晚上去埋尸地点勘验过,就在城郊乱坟岗,有一棵老槐树为记。二人尸体事先都被分尸,抛洒到别人的坟冢中,有那些人手人脚什么的,早早就被野狗叼走了。但二人的首级均被割下,放到一个香樟木做的盒内,就埋在老槐树下。”
“为何要将二人首级单独埋放?”张昭再问。
孙坚回道:“这是赵县令的主意,他的理由有二。第一,张俭与北宫虽死有余辜,但毕竟生前是相好,人头埋在一起,也算阴间有伴第二,人头事后都会腐烂。北宫是胡女,头骨形状与汉人有异,日后有她的颅骨做旁证,我们就可以反推出旁边的人头是张俭的。”
张昭笑了起来:“难道赵县令还想让这事大白于天下不成?若他真这么想,为何当年就不将实情立即上报?”
孙坚想了想,回道:“赵县令当时教导本官:纵然真话不会因为撒谎而变假,说真话的人,却会因为说话不合时宜,而变得永远不能说话。我们都是边陲的小吏,对京都的政局似懂非懂,所以,当时的我们无法判断何时说真话,才能真正地合乎事宜。而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埋下真相的证据,让后人来评说。”
孙坚的这番话让张昭略吃一惊。他上下再将孙坚打量一番,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文台,说得好!”
这是张昭第一次呼唤孙坚的表字。这显然是表示他愿意把孙坚视为朋友,而不仅仅是下属了。
孙坚抬起头,发现张昭眼中的寒光已经褪去了。他心中再次嘀咕:这个张昭到底是谁?如果他不是张俭的亲戚或朋友的话,他为何对张俭案如此关心?而如果他是张俭的亲戚和朋友的话,为何他明明知道张俭的死与自己有关,却不迁怒于自己?
张昭看着一脸疑惑的孙坚,知道该向他揭开谜底了。他突然向身后拍拍手,说道:“汉瑜兄,出来吧!”
一直躲在仓楼拐角处的陈珪陈汉瑜,笑嘻嘻地走到了明处,手里还捧着一个香樟木做的古旧盒子。
孙坚当然认得那个盒子。他不由得惊得目瞪口呆。
“文台,你敢打开吗?”陈珪问孙坚。
孙坚点点头,慢慢走近盒子,心却同时狂跳起来。
开盒后,两个被黄绸包裹的球状物映入了孙坚的眼帘。孙坚挑开锁住黄绸的绳结,黄绸便轻盈地落下,露出藏在里面的两颗骷髅。
所有的人,无论是天子还是平民,无论是无盐还是西施,一旦腐烂后,都是白骨一堆。空洞的眼洞,参差的牙齿,光光的圆颅,消弭了一切人间富贵的差别。但尽管如此,孙坚还是在右边的那颗骷髅上找到了一些附着在颅顶的金色毛发,以及其明显有别于汉人面部特征的宽大眉骨与深邃眼窝。这显然就是北宫嫣脂的首级。与此同时,孙坚脑海里则浮现出北宫生前纵横于马戏场的妙曼身姿,以及她那一对清澈透亮的碧眼。
陈珪刻意的咳嗽,将略有失神的孙坚拉回了现实。孙坚将心中复杂的情绪压抑下去,转问张昭:“敢问督邮大人”
“叫我子布吧”张昭笑道。
孙坚再改口:“请问子布兄,这张俭与北宫的人头,你们是如何寻得的?我刚才报出当年的埋尸地点,仅仅是在须臾之前,而盐渎与下邳相距甚远,又有谁可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在两地之间跑一个来回呢?”
陈珪笑着提张昭回答:“文台啊,当年埋尸的,不是还有赵县令吗?难道我们不能事先找赵县令问清埋尸地点吗?”
孙坚瞪大眼睛:“赵县令因病辞官,到常山国老家养身子,三年前就过世了,你们怎么可能从他嘴里问出实情?”
陈珪回道:“你不是说当年的目击证人,还有赵县令的亲戚赵宽与赵云吗?”
孙坚摇摇头:“赵宽与赵云虽然就在案发现场附近,但既没有目击到谁杀了北宫,也没看到谁杀了张俭。埋尸的事情,他们都没参与。”
陈珪补充道:“文台有所不知。我们的人去了常山国真定县,从赵县令遗孀嘴里探知:他在临死前曾与赵云秘语,但所言内容,即使是赵夫人本人也不知详情。所以,有理由推测他所说的,乃是不能为人所知的重大案情。至于为何托付赵云,乃是因为他有常山赵子龙之称,武艺高强、为人仗义,堪称当地豪杰。我们的人寻此线索又找到了赵云,这才确定赵县令的确已将埋尸的地点告诉了他。尔后,我们再遣人到盐渎,按图索骥,果然取出了两颗人头,并通过胡女的颅相反推出旁边的骷髅是张俭的。顺便说一句,赵云所说,与文台兄刚才所言全部吻合,两颗人头的确都放在同一个香樟木的盒子里,埋在老槐树下。”
孙坚听了,这才发现刚才张昭对自己的问话,仅仅是在验证自己早已知道的事情。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若他刚才在任何一个细节上哪怕撒了一个小谎,张昭就不会放松对他的戒心了。但关于张昭的底细,孙坚还是觉得迷雾重重。他看看二人,缓缓说道:“刚才子布兄问了我孙坚那么多问题,我孙坚是否可以反问二位几个问题?”
张昭、陈珪相视一笑,齐声说:“但问无妨!”
孙坚清了清嗓子:“第一,子布兄,当年盐渎的事情,与你有关吗?你与张俭同姓,彼此是亲戚吗?你为何对此事如此上心?”
张昭回道:“我是徐州彭城人,而张俭是山阳高平注:今山东邹城人,虽都姓张,但两家历来并无走动。不过,张俭曾是党人领袖,我在党人中也有不少朋友,也算是有这么一点拐弯抹角的瓜葛吧。”
孙坚咬咬嘴唇:“那么,党人领袖张俭之死,既然与我孙坚有关,你们难道不恨我?”
陈珪笑起来了:“大家非但不恨你,而且很赞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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