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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六太医院开设会考,共录入三十人,其中最得主试医官青眼的是一名不过十五的顾姓少年,以其超乎常人的医典知识和精湛的问脉断诊稳居头名,主试医官本想将他直接收入太医院,做自己门下弟子,谁知太医院老院首亲自传过话来,让他将这少年选去北疆。医官心里痛呼可惜良才,没奈何,批下通告,命役员送去少年报备的住所,定下三天后太医院报道,四月廿五登程赴往北疆。

玉氏宅中,二十四日的晚上,连老带少六口人齐聚一堂,团团围坐,面对一桌丰盛肴馔,顾偃当先敬了三锺酒,一谢玉家多年抚育,二谢爷爷和伯父悉心教导,三谢相助得去北疆,措辞恳切,言语至情。他在玉家一住九年,无论玉老大人还是玉大人夫妇,都对他视若己出。众人依次叮嘱了一圈,又以玉老夫人最为不舍,素来淡然的老人在席间坐到最后,眼圈竟微微泛红,头一个离席回屋。

玉老大人这夜当值,匆匆用了酸汤,略加收拾,更换官衣出门,走后不久众人便也散了。因顾偃次日一早就要去安乐堂集结登程,玉大人想着趁上职前送他一程,便也早早歇下。玉长清百般不舍,拉住顾偃说个不休,絮絮叨叨地同他商讨写信周期,最后在玉夫人的催促声中依依起身,跟随母亲回房。顾偃慢慢走回自己屋中,检视一遍包裹,独坐一刻,起身吹了灯烛,往后堂走去。

老夫人屋内烛光犹在,少年叩门而入,老人端坐榻上,正批注书卷,见他入内,慈声问:“明日四更便得起,方不误早饭,怎么还不去睡?”

“偃儿自思,明日走得早,怕不能当面拜别祖母……偃儿必当铭记奶奶多年照拂,绝不敢忘!”顾偃说着,拜倒在地,叩了三个头,老夫人微微阖眸,收回眼中湿意,缓声道:

“你的医术,祖母放心,只想叮嘱你几句别的。不骄,不燥,多听,多看。此八字不仅是为医之道,更是为人之道。心思澄明,方能医护他人。”

“多谢祖母教诲,若林记住了!”顾偃又拜一下,尚带几分青涩的脸上布满凝重,恭声道:“偃儿知道,祖母是不愿清妹妹太过精熟医道的。偃儿无能,清妹妹于医道怀有异禀,偃儿……实在看不住。”

玉老夫人微微一笑,道:“我还真没想到,你竟比你伯父看得明白。”

“祖母所忧心的,并非臆测,偃儿也曾留意,清妹妹确实不适宜行医,她……心肠太好。偃儿自认医道无情,便是华佗扁鹊,也不能笃定绝无失手。既习医道,便得看惯生死。清妹妹重情,那年抱回一只野猫,没能救活尚且哭了三天,日后救人未果,岂不先把自己哭晕了?”

老夫人沉吟半晌,终道:“难为你能想明白。去睡罢,莫再多想,长清这事,祖母会看着办的。”

顾偃起身,待要退下,又略作迟疑,道:“偃儿还有一事……正对咱家后门那户有槐树的人家,祖母想必知道是做什么的罢?”

“李家四娘,每年秋季回京,必下榻小锣巷。说起来香枳便是四娘手里买来的,祖母又怎会忘?”

顾偃话音踟蹰,“清妹妹前些时在后门跟倩儿几个孩子玩,听见那边门里有人哭,跑去望了一眼,又问了几句,原是一对待卖姐妹沉病已久,清妹妹执意要救,偃儿也不想视若无睹,救便救了……谁想一来二去的,清妹妹竟每天都去,大伤小病照单全收。不是说这样不好,偃儿只是觉得,四娘做着买卖人口的生意,这样人家,清妹妹不好来往的。以往偃儿时刻不离,可待偃儿离京后,谁又能陪同?”

玉老夫人听罢此话,眉头深深皱起,沉重叹道:“这孩子……也太没个顾忌,竟然……唉,是该好好儿教她一番世道人心了。”

次日四更,顾偃匆匆用了早饭,玉家下人早已备好车,将行囊包裹堆叠好,玉夫人又临时找出一件外褂,让他捎着,只说北疆天寒,若冬衣未能及时发放,一早一晚披着,也可抵挡一二。待要上车,玉长清已飞快跑来,胡乱挽着头发,一看就是刚被香枳叫醒,急急忙忙赶来的。

“你可一定要写信来,一定一定……”她紧紧抓着顾偃手腕,嘴里只能颠倒说着这句话,“……我也会给你写的……三年,我等你回来……”

玉夫人叹息一声,揽过女儿肩头,好生劝慰着,哄她松手,顾偃只怕自己当着一众尊长的面哭出来,手腕甫一被放开,立时钻进车里,不见半丝留恋。玉大人跟玉夫人低语几句,亦揽衣登车,车夫一声唿哨,素车慢慢驶离了玉宅门首。

玉夫人见玉长清撇着嘴暗暗饮泣,心知女儿难过,回房后宽慰了好一阵,待她重新入睡,方撤身出屋,叮嘱丫环好生照看,自去前厅打理家务。玉长清哭了一阵,兼之早起,沉沉一梦到天亮,梳洗用饭后,看着空荡荡的院落,只觉身边寂寥无依。

“荼蘼啊……”她呢喃着,抱起不知何时悄悄端坐一旁的花猫,来到院子里,站在树下发呆,依稀院外响起顾偃清脆的笑声,凝神细听,仍是一片静寂。

“小姐不去药房么?”香枳陪在旁边,挖空心思说话,只想让她振作起来,“小姐不去看看药圃里药植么?啊呀,倩儿他们该到了。”她说的是玉宅下人的子女,一般做完自家家务,便相会玉宅,一同嬉闹,有时玉长清也参与之中。

“小姐,您昨日还没讲完《千金子》呢,奴婢也怪想听的。”

“你认得字啊,我教过你的,书就在父亲书房里,只管看便是了。”玉长清懒懒道,挠着花猫下颌,香枳看得手痒,凑上前在花猫雪白的肚皮上抚了一把,被花猫飞了一记白眼,她满不在乎,心满意足地笑着,撑起两腮,道:

“奴婢就爱听小姐讲——左右小姐也是要给倩儿他们讲的,奴婢就省下看书的麻烦啦。”

玉长清低头一笑,下颌在花猫头顶上来回蹭着,忽然道:“对了,咱们去四娘家罢,何家两个姐姐不知伤风好了没,还有王姨娘的旧疮,也该换药……走啦走啦,你没听顾哥哥昨日说么?为医者重典籍,贵经验,倩儿他们也该学着点儿啦!”

“小姐,您这就让倩儿问诊啊?!”香枳听得脑仁发胀,苦着脸追上,“倩儿顶大,也才七岁,阿远阿吉字都还没认全呢!”

“父亲七岁就教我脉经了,倩儿怎么不行?”玉长清站在后园门口冲她挥手,“开蒙越早越好,多学些没坏处!”

两个女孩带了一群半大孩子,就此跑去对门后院。李家掌事妇人习以为常,况得了当家人无需拦阻的吩咐,由着她们挨着个进到一排庑房里去,只派了两人在后盯着,以防不测。后房又添了几个丫头,都多多少少有伤在身,见进来一群孩子,不明就里,瑟缩在床角。玉长清见状,抛开心里那丝离别竹马的感伤,迭声吩咐下去,打净水、清洗、取药,能帮忙的只有香枳倩儿,其余三五人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凡事都巴不得插一手,以示自己也是出过力的。

忙完一圈,早已过了午时,玉长清只怕母亲找不见自己忧心,一面招呼众孩子收拾药箱,一面出到院内,径直走向管事妇人,持以晚辈礼,正色道:“又叨扰大娘了。我方才看过,第三屋里有个姓陆的姨娘,咳疾蛮严重的,我斟酌着写了张药方,烦请大娘抓一副来。”她微一顿,稍作更正:“大娘若得空,还是请位大夫来的好,这病实在太重,我怕看不准,没的耽误了……”

妇人闻言,进屋看了一眼,撤身出来,缓声道:“小姐不知,陆氏咳疾已久,怕是撑不了几天,小姐也不必再费心思在她身上,治不好的。”

玉长清双眸大瞪,急道:“不试试怎就知道治不好?那可是一条性命啊!”她蓦地回头,冲一众孩子叫道:“香枳!你拿这方子回家去抓药,倩儿也跟着,抓了药让你阿娘煎出来!”

香枳见她面色难看,忙接过药案,招呼着倩儿飞跑出去,玉长清自站在院内,双唇紧绷,满眼执拗。妇人暗自摇头,低低吩咐几个婆妇仔细照应,回前面处理账务,未及半刻,便有婆妇匆匆回报,说玉家老夫人亲自上门来了。

“老夫人?!玉家那孩子呢?没出什么事罢?”妇人急声问着,赶往后院,见当院立着一位白发老母,望去自有威仪,全不似花甲年纪。妇人心思急转,恭敬见礼道:“民妇徐氏,见过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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