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人师傅把烟杆从嘴里抽出来,放在石碾子旁边,趴下头在火炉子上吹了一口气,炉子的火苗窜得老高,舔舐着糖锅底,映红了一张沧桑的脸。
“庞师傅,刚才那个小伙子是谁呀?俺看到他从苗家面馆走出来……”
“他就是苗先生的儿子。”庞新云的声音压得很低,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动:“都是那个女人害的。”
“中午时候,那个女人坐着骡车回了朴大郎的府邸,这么晚了还没有出来,她不会留在镇上吧?”
“不会,那个女人很精明,她隔三差五进镇上买点东西,最多半天的时间,她不敢随便留下来,第一她怕朴大郎不高兴,第二怕锄奸团……巴爷,您也注意安全,她身边带着几个伪军,他们手里有真家伙呀。”
巴爷?的的确确是巴爷,巴爷怎么到了青峰镇,以后咱们慢慢说。
看到庞新云,苗先生抬抬胳膊,想打个招呼,又无力地垂下了。抬头看看天色,时间接近了傍晚,黑重的夜色马上漫延到了青峰镇各个角落;几个下班的工人擦着他的身体走过,几个纺织厂女工怀里抱着包袱夹在人群里,她们看到苗先生,捂着嘴巴叽叽喳喳、时不时回头偷瞄一眼,然后悄悄议论几句:“这就是苗先生,他的儿媳妇做了汉奸。”
听着她们的议论,苗先生想说,那个女人不是苗家的媳妇……他不仅百口莫辩,更无力反驳。
苗先生的脚步与家的方向背道而行。风冷了,吹在身上不寒而栗;天黑了,路灯和各家铺子的灯都亮了,街面上一切清晰了好多。
前面酒馆门口人影攒动,这个年月男人手里有点钱就想喝酒,忘记了家里饿着肚子的婆姨和孩子,不知这一些人怎么想的,一杯酒也许能换来二斤玉米面。很快,苗先生为自己所想汗颜,他苦笑了一声,自己家的事情都烂七八糟,还要杞人忧天?
他准备避过酒馆,不经意的一瞥,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酒馆台阶上,晃悠着往下走着,那不是儿子吗?他今儿又醉了,谁给他的钱?一定是曲伯可怜他,或者拗不过他。
苗先生怕儿子摔下台阶,把身体往酒馆门前站了站。从酒馆里小跑着钻出一个店小二,他一边用抹布擦着手,一边吸溜着鼻子,一边向苗先生点头哈腰,热情招呼:“客官,您店里请……喔,这不是苗,苗先生吗?这是?”店小二知道苗先生从不沾酒,他的眼珠子在旁边的苗简已身上转了一圈,“苗先生,您这是来接少爷的?苗少爷也是快二十岁的人啦,您,您还不放心?”
“没,没有。”苗先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苗先生,不打扰您父子啦,俺回了,店里忙,再见!”店小二说着,把抹布甩在肩膀上,转过身去撇了撇嘴角,心里叨咕着:溺爱毁子啊。
苗简已神情恍惚、一脚高一脚低出溜下台阶,撞在他父亲的身上,醉言醉语:“大叔,酒好喝,您也喝口尝尝吧。”
苗先生伸出了手,想扶一下儿子的胳膊,给儿子说一声:“慢点,怎么喝这么多酒?”他没说,又把手收了回去。
“卖糖人的……”苗简已斜着身体直奔糖人摊子。
巴爷把两个糖人送到了苗简已的手里,“少爷,拿好了。”
苗简已盯着手里的糖人,傻乎乎笑了,嘴角流着哈喇子,不清不楚地说:“给俺爹尝尝,给俺娘尝尝……俺娘等俺回家……”
听到儿子嘴里的话,苗先生心里一颤,儿子醉了比清醒的时候好多了。
这时候从酒馆走出的几个酒鬼,一个个满脸红光,醉眼惺忪,互相搀扶着走到苗先生的身边,往前走了一步,好像想起了什么,斜着眼角打量着苗先生,伸出瘦骨嶙峋的胳膊在头顶划着弧,嘴里吐着清晰的话:“苗先生,刚才看到您家少爷了,他喝醉了。”
看着他们一脸享受的表情,苗先生心里也有个大胆的想法,尝尝酒精是什么味道,真的如大家所说酒能消愁?那就太好了,用一杯酒把这几个月的痛苦与烦恼翦灭,何乐而不为?想到这儿,撩起长衫,摸摸内衣口袋,摸出几个铜板在手里掂了掂,他想去一文钱酒馆坐坐。
一辆带篷子的骡车由北往南旋风般而来,骡蹄砸着地面发出
“咯噔咯噔”声,街上的行人不由自主让开一条路,赶车的身穿一套白乎乎伪军棉衣装,头上戴着棉帽子,屁股下面放着一把长枪,手里挥舞着皮鞭,皮鞭一头挂着一串铜铃铛,铃铛在风里瘪煞瘪煞响着,追魂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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