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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梦一场后,甫从土台上坐起,窗前清朗的夜色已然化作明丽的金光。略微活动开身体,张伟便从房间走出,承担起今日份的家务来。昨日他们下午方至,只由铁蛋草草打扫过一番庭院,厅堂客房各处都还积攒着一层浮灰未消,不出意外估摸着今日整天都要忙于到处打扫整理了。

一想如此,张伟便率先来到厨房里,炮制起了清淡的早点来犒劳五脏庙。只是当其来至厨房,打算起火烧灶煮粥时,才赫然发见瓮中米面积存不多,且连烧灶的木柴与调味的食盐余量也相当欠缺。如何满打满算,师娘家中余下的物资也只够三日左右的用度了。

到底是要在这无人的镇上进行搜罗啊,尽管心有抵触,可在抓丁之后,物资与干粮无人使用便只会朽烂发腐,不是先人也说吗,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固然想这样开解自己,可张伟心底犹自有些难以释怀,他并非瞧不起拾荒从破烂丛中甄选出物资而生存下来的方式,而是接受不了偌大的村庄陡然变为绝迹的空城,人们留下的东西宛如遗物,他则为了生存要打开一个个有主的箱箧,害怕着似花铁干一般逐步侵蚀掉为人的底限①。

可就在这时,闻着米面香味的石头与铁蛋纷纷闯进厨房,“先生,这点小事,让我来吧。”接着另一道声音连忙接口附和道:“对啊对啊,先生就让石头来做吧,他虽然做得也有些难吃,但好歹能入口。”石头闻言,立时与铁蛋打闹起来,张伟则毫不留情地送了两个正在吵嚷的倒霉孩子一人一手刀,并将他们赶出厨房。

到底是害怕重温昨日那肚皮打架,争往溷厕去的惨状啊。可不经历一番荼毒,自个儿的厨艺又怎会有所长进呢,便只好委屈你们俩试毒了,当然无论心中想得如何,他口里还是交代了句安抚:“放心吧,早饭会很清淡的。”毕竟已经没什么盐了啊。

没必要将实情来告知孩子们以徒增他们的惶恐,反正稍后自己便能将麻烦解决。唉,罢了罢了,能在抓丁与大火两场劫难中幸存下来已属不易,何况他于昨日与清夜明月有过约定,说要好生照料他们,怎好就这样轻易违背?而且经他回想,两难恰有两全之策,这石溪镇中不是还有一户劣迹斑斑,怙(hù)恶不悛(quān)的劣绅狗大户吗,他们留下来的物资充其量只能算作赃物与战利品,且廪(lǐn)食丰厚,不是天教他开仓放粮赈济穷苦吗。

人一旦为自己的所为找好由头,不复糟心后,时间真是等闲易过。未过多时,白粥已然飘香,张伟将灶火熄灭,浅浅尝了一口,果然于他太过寡淡。可当他盛好送去,却难得地受到孩子们的一致好评,竟把一锅咥个干干净净,惹得张伟都不由怀疑起自己,于厨艺一道上,自个难道真是天才?!

果然应某厨师的话来说,看碗碟变得空空荡荡,才是对厨师的无上认可与荣耀,张伟也不禁喜上眉梢,准备安心出门。可就在将去之际,才发见门边早早有人守着,两个怠于刷碗的懒家伙忽而就缠上了他,“先生,你昨夜是在练武吧,也能教教我吗?”人来疯的铁蛋也跟着道:“我也一样,能教教我吗!”

到底是被瞥见了,张伟只好实话实说道:“不是什么武艺,你们先生哪会那种玩意儿,就是些葆养身体的拙劣锻炼罢了。”可饶是如此说,也熄灭不了石头的决心,“没关系的,先生,只要能增长点力气就好!”

“没关系的,先生,我不会嫌弃你的!”

腮帮忍不住一阵抽搐,于是张伟也半蹲下身拉扯起二人柔软的脸颊,教训道:“饭后不要剧烈运动,会损害肠胃导致肚子痛的,镇上又没个医官游方。”旋即又叹息道:“真是的,吃饱饭后难道不会觉得困吗,好好休息一会儿不好吗?我先刷碗去了。”

一提困字,仿佛真有睡意抚上眼睑,石头不自禁地打起了哈欠。由得先生身影不见,石头才松开制住铁蛋的手,任他抱怨道:“干嘛啊,石头,我一点都不困,我要和先生一起锻炼去!”石头这才拉住他,煞有其事地道:“铁蛋,你不觉得先生很是反常吗?他说去刷碗,明明碗碟和抹布都没带上。”

“先生是有秘密?!”铁蛋无由的便想起某日阿爹在农忙后还给他讲故事哄他入睡,结果当夜尿急,回屋里去找阿爹作陪,便瞥见阿爹伏在阿娘身上与她讲故事。明明连石头都听腻味了,阿娘还缠着阿爹讲,真是羞羞脸,偏偏阿爹在陪他的途中还不忘神神叨叨地说是秘密,教他以后不准向其他人透露。

“我们要不偷偷跟着先生?石头。”尽管石头远比铁蛋成熟,也抵御不住孩提时最旺盛的窥探欲和好奇心地躁动。一经铁蛋鼓动撩拨,他也抑制不住心痒,含混地点起了头。甫闻石头同意,铁蛋立时拉起他的手,蹑在张伟之后。

不动声色地看先生从卧房里取下放空的行囊,不时环顾左右,虚掩着门扉而出,落在后面的铁蛋已是忍不住嘀咕道:“先生不会抛下我们,一个人逃走了吧?”回应他的则是身旁无情的铁手,揪住他的脸蛋用力拉拽,惹得他直呼:“疼疼疼,快松手!要不然先生该注意到了。”石头方才松下制裁,并教训道:“无端端地想什么呢,先生又不会是那样的人,他一定是有什么隐情。”毕竟无论是病房还是火场,先生都拖着虚弱的身躯回来救助了他们,不是吗。

被安抚而卸下疑虑的铁蛋这才压低着步点,依着门边,朝外面一阵探头探脑。足足扫视了好一会儿,他才寻觅到先生的背影,悄声道:“先生要走不见了,快跟上。”

漫步在炎炎夏日之下,经行于疮痍残存的街衢,张伟却无半点伤春悲秋的情绪横生泛起。老实说,他也不知孩子们何以就突然变得这般粘人,但兴许这便是依恋与仰赖的表现?回味着这种甜丝丝的滋味,唇角不由漾起笑靥,不论如何,他作为师长,都理所应当地拿出垂范表率的模样来,需更自若坚强些,方可教他们更为晏如心安啊。

眼见先生一路徐行,穿过街巷,来至一牌楼处,蹑迹跟从在之后的铁蛋已不由有些晕乎,这方地形于他而言委实太过复杂,不由担忧地问询起石头来,“咱们等会不会迷路了吧?这里也太弯弯绕绕了。”石头则予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万事有先生在呢,咱们只用跟好。”只是当二人走过牌楼,但见前方除却不远林下成荫,可谓是一马平川,先生只消偶一回头,便能瞅见身后有人随行。

没奈何,二人只能落得更远,生怕先生忽闻风吹草动,蓦然回首。将他二人训斥一顿,送回家中还是小事,没能窥探到先生的秘密才是无功而返啊。如是耐着心痒,拖着步点好一会儿,方见到慢吞吞走着的先生背影终是彷如一粟,二人才加紧了步伐。

经行许久,染眸入帘的是大片大片绵延的田畴,前方是错落如列宿呈画的建筑群。但见先生踌躇徘徊一阵,终是寻索到了洞开的正门,而后走入其中,踪影尽数被高墙遮蔽苫盖。二人忙一溜小跑,也赶到门边,可绕过影壁,走道漫长迁回,长廊曲折蜿蜒,偏偏不见先生背影去向谁边,二人大有迷眼蒙昧之感。

铁蛋毕竟年纪更小更不经事,一遇迷途,顿生无措,连忙抓住石头的手,焦急询问道:“石头,该怎么办啊?”倒是石头比较沉稳,拉着铁蛋的手走回影壁坐下,“安心等先生回来就是。”当然,还是免不了一顿训斥的。

石头特意留白未讲,张伟也于空旷处陷入了抓瞎。单凭此前草草来过一趟,压根就回忆不起收容物件的仓库何在,况且这厢连地标似的假山亭台也未有一座,且占地广袤如园囿,到处都是黄墙青瓦的房屋或仓库,不切身亲临一番,根本不知内里储备存放的物件。

好在方初林下听到的许诺不过是一纸空谈,以利相交者与虎谋皮不成,反受其害,整座庄园同样维持着空空荡荡的模样,由得张伟去逐一探访查证。当说是仆役臧获众多呢,还是规格待遇颇好呢,一连两番进屋窥探,但见各处陈设一致,内里是土台案几与农具器械,方知自个儿所在应是佃户仆从安居的地带。

按理来说,这方天气干燥,气候炎热的位置应以庾仓这等露天仓库来储放粮食,或者说兴建大型仓廪才更为合宜,但由他不住张望,也未在附近见到高垒的谷堆或是比较惹眼的建筑,究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啊。

怀揣着谨慎的态度,又去查证了几间房屋之后,张伟终于拔足动身,离开了这一片佃户仆役的居住区域。沿着走道继续往前一阵,如出一辙的黄墙青瓦又出现在张伟眼边。还是一干臧获奴仆的卧房吗?要是真如此,光居住在这庄园里的人家恐怕不下百口,忍住查验一再重复得苦闷,张伟还是推开了轻遮的门板,端详着内里究竟。

随着门扉拉开,方有一丝阳光射进里间,为阴暗幽深的房内装点上一抹亮色。看来即便是古时,也少不了偷工减料的制品啊,张伟吐槽着踏进房间,随他走近光源便被遮蔽住大半,他只得侧身融于阴影里,来至窗口左近。一般而言,只消不设窗格,或木条稍细,便可有大把阳光天赐投映而来,何至要把房间整得如斯阴暗?即便是主人体弱,受不得烈日炙烤,糊上层轻纱布幔即可。究竟要何等样的匠作,才能将采光调控得如此拙劣?

但正当他为开眼而靠近窗台处,才赫然发觉并非是出于无心,而是刻意之举——窗格非是六角八角雕花,亦非简朴直起直落,反而是特意制作成一片片斜截面,将白日光华截留幽禁于窗台。张伟立时回头,顺着阳光洒落处极目远望,果然如他所料,这里根本不是供仆役臧获休憩的寝室,而是无比简陋阴湿,只余土墙看守的囚牢。

内里空无一物,外头把手处犹有锁链缠系所遗留下的痕迹,刻意将光源封死,以营造出无比压抑黑暗的环境。毫无疑问,这里是逼迫一众奴隶流下血泪,屈从签上卖身契的罪薮(sǒu)。一想不知几何披头散发的黎庶曾在这仅距白日青天一墙之隔的魔窟下呻吟哀嚎,痛呼流涕,张伟便恨不能一把火将这匪穴就此焚尽。

但目下内里一空,也算是真主造化有报,使官兵助其得脱樊笼…不,不能这么想,虽然换言之讲,他们也许是第一线的守卫者,抵御了外侮入侵,维系了乡土和平。但他们分明是出自一己之私,巩固自家采邑之安备而掳掠平民,一如元人小令《醉太平·无题》中描绘的”贼做官,官做贼…”一般不法抓走他故人的掠夺者啊。

揉着发痛纠结的脑门,张伟宁愿有时不要视野这般开阔体贴,要“缺心眼”一些才为好,唯如是方能留住愤慨,一门心思复仇去憎恨某人,以作奋进之薪火啊。

与之同时,久久未等到先生归来的铁蛋与石头也耐不住寂寞起来。当然,最为不耐的还是铁蛋,一味在影壁前枯等,加之天光郁热,早饭又吃得是稀粥,几重负担下,他早已抑制不住尿意地喷涌,一面口中急呼:“要尿出来了,要尿出来了!”一面以捂住裆下的姿势缓步挪动。“所以说,就在附近解决就好了。”可铁蛋却似为了脸面自尊,直对这忠告置之不理,反而拉着石头,执意要去一旁解决。

“回去吧?”待到弟弟解决完尿意,石头立时提出可靠的建议来。不料铁蛋哪根筋不对,赶忙回绝道:“不要,也太无聊了!”石头也不自禁地腮帮一鼓,强抑住揪他脸的冲动,好声劝解道:“不回去,迷路了当怎么办?与先生错过了又怎么办?”结果铁蛋灵机一动,答道:“大声唤先生就好了!”

石头则忍不住地叹息,见事有可成的机会,铁蛋立时一转对策,学着番薯的姿态抓住哥哥的手臂一阵摇晃,央求道:“好不好嘛,石头。”真是败给了他,而且在不知不觉间,这个在村里最为讨厌先生的家伙,也对先生变得这么依赖了啊。

久久盯着石头的脸,见他微微颔首,如应允一般,铁蛋不由满心欢喜,大摇大摆地在前引路。越是见弟弟得意洋洋,石头便越是忍不住来气,从后便趁其不备,在他脑袋处来上一手刀,并揶揄道:“先生只要不讲学,便是天下第一好,是吧?”

不料弟弟全然未理会当头手刀带来的疼痛,反而回头扬起灿烂的笑脸道:“那当然!”石头不禁捂额深感无力。旋即又叫住他,“先等等。”接连几番被打断,铁蛋已孩子气地臌胀着脸,“又怎么了吗?!”回头却见哥哥取来路边石块,正半蹲在地面上,刻下一个由先生传授过的一字,方才拍掌起身,道:“走吧。”

两兄弟沿着走道进而往前,不多时,已行至一清幽所在,庭院外绿篱环绕,中庭由白石铺就,居右设一青砖小楼。打小除却黄泥夯土与依山靠崖深挖的窑洞外,二人哪曾见过这般工艺精细的房屋,铁蛋一时竟连问也忘问兄长,二话不说便循门而入,只留下石头一人先在左近标下二字作记号,方才追赶入内。

人得其中,登缓坡而上,再过拐角,现出庐山真面,铁蛋方忍不住撇了撇嘴,枉这厢粉以白墙,气味芬芳,谁想…谁想竟是一间污浊的溷厕,偏偏不久他刚就地方便过。铁蛋再无留恋转身欲走,移目间却见坑洞左近陈有一张修过漆的案几,案上摆有盏碟与小鼎式样的铜器。这似有似无的芬苾(bì)之气,便若出其中,铁蛋闻香徐徐凑近而往,见清馨果出于此物,立时宝爱地拿在手中。

又见一旁盏碟中陈有清水与赤枣,本就焦渴难耐的他立时放下香炉,舐了口盏中清水。盏中水犹自清甜可口,更隐隐飘香,铁蛋立时放下戒备痛饮,又抓尽碟里赤枣大嚼起来。结果这一幕恰巧被刚刚来至左近的石头瞧见,不由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来。

还不明所以的铁蛋一见兄长,即伸出手来分享赤枣,没嚼尽果肉的嘴还不忘含混地道:“石头,我跟你说,这家人还怪好怪体贴的哩,别人方便还不忘给准备些清水与吃食。”但随着他地靠近,石头连连往后往后。到底是兄弟,铁蛋须臾便回过味来,又起了狎弄心思,猛地张开双唇让混一细碎的果肉果皮展现在石头面前,惹得石头不住后退,又发声刺激道:“这也太贴心了,方便的时候一面吃,下面一面…”

不待他魔音贯耳,石头已赶忙出手,拽住了他的脸颊,并威胁道:“铁蛋,你要再这样犯恶心,我现在就回去,留你一个人在这儿!”到底是被拿捏住了软肋,况且他还有个珍器需要潜藏。

可纵使铁蛋乖乖就范,也抵不住石头火眼金睛,谁教他马脚太大,背后狐狸尾巴尽显?方一出门,便被石头揪住了耳根,责问道:“屁股上那坨是什么?”铁蛋只得沉默着还以赧赧的笑意,而后便听到兄长苦口婆心的老生常谈,“爹不是常和我们说,‘不求几个出息,但求正直本分?’这里物件虽然无主,难道就能随便拿取了吗,铁蛋?”

许久未听得兄长这般语态严厉,铁蛋也不禁害怕起来,旋踵间便老实地从裤子里取出香炉来,只是双手犹自紧紧握住鼎耳,眼中一阵不舍。看弟弟这般受惊又这般喜爱香炉,惹得石头不由怀疑起自己的措辞语调是不是太过凶悍严苛了?迟疑片刻,他的态度也稍稍软化下来,安抚道:“算了,等会儿记得还回来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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