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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得兄长首肯,铁蛋顿时笑逐颜开,跟在哥哥屁股之后一溜小跑。小楼不远,即是一间做工考究的精舍,轩前曲槛栽花以怡目,庭下白地叠石以陶性。生怕弟弟又青眼上些什物,石头忙留下他一人在外守候,自己则孤身入内探看。

信步而入,游目四顾,内中并无甚精雕细琢,奇巧淫技,唯取一清字为旨。明窗净几,抬眼便觉天地寥廓,青帐匡床,闭目遂享此生长安。越是久留于此,越觉其间高蹈飘然,几近于世外,多留片时,即是对此无端地亵渎冒犯,石头不敢久留,片刻即往外而去。

而与这厢极素雅相比,张伟所处之地可谓是极其污浊,篱落里犹然残有刺鼻的腥臭味与殷红的血迹和肮脏的圈肥,令他不禁怀疑起自个儿是否沾带点某绿藻头的路痴属性,无意识越走越偏,竟跑到豢养家畜的猪圈,庄园的外区来了?张伟驻足眺望,果不其然,不远即是楸盘般的田垄,合着自己从正门而入,奔波许久,越走反而越发向外。

但正当他欲改道折返,却见棚圈以东赫然有三栋结茅大板屋。先是仆役居所,后是奴隶囹圄,再是家禽棚圈与耕锄田野,循着田作与喂饲等劳务为脉络思索,总该将谷物草料储放在就近吧?秉着来都来了,总归当看一眼的念想,张伟逐一入内勘探。当看到廥仓(kuài)里满是草料刍秣时,终于这苦苦寻觅的一捧辛酸泪能得以喜极而泣。

连牲口饲料都有专门的廥仓储藏,何况是供人日用的谷物米面?不出张伟所料,当其踏入第二间板屋时,满目皆是以麻袋装好的物事,信手从堆砌的板块上取下一袋,以贴身藏好的戈头划开小口,但见黄澄澄的麦粒沿着开口徐徐流泻,张伟及时伸掌,将这代表生命的果实收好与麻袋一并放回,又从板块上取下完好的两袋,掂在肩头。

如是,还余下柴火与调料,心头三桩短缺急难去其一,张伟遂安心走入廥仓庾廪之外的最后一间板房内。甫入其中,迎眸即是砍伐好的槁木与扎成一捆一捆的干草,张伟虽庆幸于能一举去其二,却也不由一阵犯难。说到底来,还是这狗大户家境太过厚实,留存的木料估摸除作燃料之用外,还承担作柱梁之责,是以全数都还保持着原木的形态。至于捆扎好的干草就更是过分,虽大多如方块状束好,可一捆的体积甚至足足盖过了两个张伟,这要教他如何背负?

此般种种都深令张伟怀疑,这狗大户恐怕不单只是从事奴隶买卖这么简单,起码要侵吞兼并镇掉镇上绝大部分公田,才能积攒到这般庞大的家底。不过好在现下这为害一方的劣绅与助纣为虐的豪奴都被天收去,他只需从容地思索如何用这已钝的戈头将槁木磨断,而后带回家中。

但摆明的是,戈头只残存着锋利的尖端,援之两侧都已被时光磋磨得朽钝,偏偏依照记忆回想,此前去过的房间里摆放的都是碌碡(liù zhou)、镰刀、梿枷、耒耜(lěi sì)、铁锄等农具,压根便没见到斧钺等存在。是这狗大户惧怕分发下去导致武装暴动?毕竟这玩意儿砍头可比镰刀利索多了。还是抓丁时被官军给顺带拐走,留待二次陶熔给新军分发武器?张伟不免一阵头疼,难道真要折返回去拿把镰刀,一茬茬重新切割?耗费时日不说,他可没有将麦秸编成绳索的手艺。

还是继续往里再看看吧,保不齐里头还有些边角料信手放着吃灰呢。可当张伟逐步往内,里头的槁木明显变少许多,毕竟这方气候使然,如白杨青松等果实又难以在市场上获取,且长成又需经年,他只能徐徐扫视,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但随着他目光移下板房的西北角,原本稳健的心跳,忽而便不能自已地漏跳一拍。

盖因他在这无人之所竟看到了一具尸体!其浑身被铁链缠系,凄惨地伏倒在草堆上,臃肿的身躯散发着一阵阵腐臭味。强忍住初次看到尸体的恐惧与抵触,坚持着涣散无主的理智回笼,僵硬立定的张伟忽而察觉出一丝突兀——何以会在这庄园的柴房里出现一具被凌虐至死的尸骸?是奴隶忤逆被惩戒而死?不,作为消耗品被使用过度的奴隶大多体型瘦削,四肢细弱,身材与身份根本就对不上。是管事间龃龉积怨已久,故挑选在抓丁这个动荡的时节进行复仇施虐?不,尽管从动机上也许成立,可要是处于动乱再加蹂躏岂非画蛇添足,一旦痛呼出声,被官兵发现便是一桩杀人抵命的大罪。而要发生在抓丁之前,无疑更是离谱,若早知官军要来,依常理惜命者还能有余暇施虐,不提前逃窜?且以这伙官军之酷烈,又岂能不在大范围搜查下发见这具尸骨,然后进行处理?

但随着臆测逐一被排除,张伟却不由战栗起来,于这炎炎夏日里更忍不住遍体生寒。《福尔摩斯探案集》中同样有一金句,如《断头王后》一般在他以前的时代里广为流传,即“当你排除掉一切不可能的情况后,余下的不管有多么难以置信,那都是真实。”去除掉身份以及时间上的可能,摆在张伟眼前的仅剩两条逻辑通顺的臆测。

一是这臃肿的尸体身份是庄园上层,因忤逆军方将领抓丁之命,而被酷烈地明正典刑,囚禁于柴房中等死,直至被他发见。另一则推断就更为让他不安胆颤,即他所臆测的时间与身份大多数都是错误的,这具尸体其实与他和孩子们一样,都不过抓丁后的幸存者,但因侵犯了另一批同为幸存者认定的领地,而遭至暴虐地蹂躏与残害。

是前者尚且还好,张伟只消火葬掉这具尸骸,确保其不会成为病菌的传染源即可。但要是后者的话,他留在此处每多一刻,就可能多一分被发见加害的危险。一想如此,张伟立时搂起地上干草,简单地扎成一圈,便打算拔足逃离这是非之地。

可草鞋摩擦在干草洒落的地面上发出窸窣的声响,却惊动了昏睡中的某人,“饶了我吧,老…不,闫爷,我什么都给你,什么都告诉你,求求你们…别再捶打我了,再行行好,分些吃的给…施舍我老朱吧。”话声断续而含混,如非柴房中一片静谧,张伟恐怕就遗漏了这微弱的讨饶声。

但他喊得越是凄恻,呼得越是恳切,张伟便越发不敢淹留于此,毕竟经他惨状印证着这帮作恶的幸存者不单性格酷烈凶狠,在人数上也具有优势,更是被囚者的旧相识,熟悉庄园内一应情况。要是一旦发觉自个儿作米虫穿窬(yú),侵害利益,恐怕他的下场比之此人还要更甚。

尽管心有不忍,可张伟还是决然地向外而去。许是眼眶浮肿,亦或有黑巾遮目,被囚者视觉受阻下,反倒听觉越加聪敏,那细微跫音如在跟前耳畔,且不论来人是靠近还是远走,于他都是难以接受之事,是以用尽余力嘶声道:“我,我招还不成吗,金银珠玉都在书房里!那装有左券与地契的匮椟后的墙其实是空心的,只要打碎外墙,便可尽取。”

藏物于墙后,实若孔壁,以地契左券等财货障目,无疑更为惑人,单论其人城府之深重,心机之百转都以令张伟十分警惕,况且意外获知了这般要命隐秘?再者,乱世人命如草芥转蓬,黄白刀布不若泉下一眼,缗襁(mín)青蚨不若榆荚一粒,孔方唯剩阿堵,留之又有何益?张伟立时不顾呼声不作他想,猛地向外而去。

将及门边,方才想起此人醒转,若另有他人前来送饭此事即泄,忙捏着鼻子,压低声音敷衍善后道:“容我回去禀告一声,看看是否属实再来。”姑且算是应诺,足令那人安心不少,顿时连声叫好道:“好好好,多谢大爷了,大爷记得快去快回。”

由得他声声感谢不绝,张伟肩抗麻袋,手提干草,出门就往田野处狂奔。但运气显然未尝一直眷顾于他,才出田畴,踏上阡陌,迎面即是他在镇上寻觅许久也见不到的人影,他们皆作赤膊,或背或扛着几袋包裹,嘴里不住叫苦道,“这大热天儿,闫哥也要使唤人出去,还过不过了?”

“莫要牢骚了,没闫爷捎带咱们,你我早被官人们拉去晋阳一线操练了,现在好歹咱们吃喝不愁不是。”

麦逾年方熟,此时麦茬犹是青郁郁的,未至金黄,高不过没膝而已,仓卒之间,即便就地滚进麦田里也潜藏不住身形,张伟只得伏低背脊,将脸庞藏埋阴影里,硬生生从那二人间的缝隙闯过。那二人打眼还尚未反应过来,旋即便觉察不对,若是自家那些属貔貅只进不出的兄弟,岂会扛着麻袋向外面去?

此必属窃贼无疑!一想老大之赏罚分明,二人当即丢下包裹,反身去追逐张伟。到底张伟心有惦挂,不肯抛却粮食与燃料,纵使勤加锻炼后的他快步跑出四射之远,也无法摆脱身后紧紧追逼的身影,反倒距离愈发接近。呼吸越发紊乱下,眼前猛然多出彩色的光斑,张伟却无暇关照,奔跑同时努力运转燃烧着大脑,势要快些思索出脱身的方法来。

眼前忽而一片蓊郁遮眼,张伟不由心念电转,对,不远即是林下,届时即可借树荫云影,茂叶巨干得以抽身。但余光瞟向身后,那二人与他仅剩十步之遥,稍一懈怠,仿佛便会被拽住衣角,张伟不由竭尽全力往前冲刺。

可往往悉力也只能带来精神上的振奋而已,又行半射,双方距离反倒进一步缩短,张伟只得兵行险着,猛然止住前冲势头,借惯性使一个懒驴打滚,意图堪堪避过第一重追索,然后再绕行至田地,由此前往林下。

那些夜半里的特训果然没有被浪费掉,他的身躯柔软轻盈的宛如猿猴狸猫,毫不费力地便流畅完成了翻滚闪避的动作来。但可惜的是,仰赖其养分而活的麻袋反在其时成为了负累与桎梏,那两只陡然伸出的手,虽似捞月般未沾着张伟一羽,却结实地抓住了麻袋里鼓囊的麦粒秸秆。

凭此借力,固然二人被张伟所带倒,却也间接地止住了张伟地翻滚趋势。也正因这惯性与负担的缘由,导致张伟回神稍慢,以俯伏的姿态想要撑持站将起来,却发见肩头及肘部牢牢制住,同时腿部也有着沉重的压力。他无需思索,脑海里便能浮现出另外两人正一左一右地钳制住他的画面来。

浑身上下能活动的部位仅小腿,手掌与头部,偏偏没有躯干来御使,所能攻击的范围简直小得可怜。但即使是在这几近无能为力的情况下,柴房里的幽禁与清夜下的约定兀自源源不断地予他刺激与动力,以思索着脱身的对策。

须臾计出,两只被挟制而背着的手掌强行违背着构造徐徐翻覆,生生混着泥沙与疼痛插进阡陌干燥的土壤里握住,同时绷直起脚掌来掘发作为锚点,强忍着腰膂上的负重,竭力挺直着背身,维系着撑持如浮桥的姿势来。

撑持势不可久,顷刻间张伟已是肩头颤巍,背如浪打,而坐在他腰背上发力的两人虽不晓其用意为何,也由不得他恣意挣扎,取回控制,不由愈发用力地按下他肩头与手臂。但也正因为人摆脱不了关节的桎梏,所以当作出某些行动时会不可避免地改变姿势,而这,正是张伟所企盼许久的契机。

作为掩护的撑持功效已竟,张伟任凭人体关节与地心引力同时施展出玄妙的法则来,将他抵住厚土的扭曲手脚变回原本模样,悬空的身躯给强行拽回地面,从而溅起不少尘埃。顾不得尘氛里陡然冒出的脆响,抓住惯性与姿态赠予的一瞬良机,张伟猛一咬牙,立时扬起脆弱的后脑,结结实实撞在其中一人坚硬的颡眉上。

沉重的闷响声后,张伟不由得眼冒金星,头晕耳鸣,但他那笨拙的举措确实卓有成效,他能感受到自损八百下,源自右边的钳制在顷刻间消失。几乎是下意识的,他便向右侧翻滚起来,连带着使得上下为之一易,占据有利势头的张伟也趁此得以发力,一拳一拳殴击在另一人身上、脸上,终于使得他服软下来,松开了对左臂的束缚。

勉强算是反制掉两人,张伟踉跄地撑持着干草站直了身。可适才猝然地下落间,俨然扭到了脚踝,他光是维系挺直的姿态就已相当牵强,遑论彻底击晕二人,回到宅中休憩。他唯一能确保的是那一撞可谓相当结实,对方稍有不慎,便会陷入晕厥,但另一人,他只是逼迫对方暂时在情急下吃痛松手,根本来不及解决。

果不其然,那一人也是迟缓地从地上爬起,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前来,遏止住他的动向。张伟只得于腰边上取下一物,缓缓解开层层包裹的布帛,以尖利的戈头指向对方。

老子曾言,“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但持于黎庶之手时,总能予其莫大的安心与血勇,予对方莫大的忧惧与惶然。故当张伟手执锐器,遥指其躯,那人旋即便不争气地畏缩起来。

这就对了嘛,被以力御使者和自个儿玩什么命呢,固然张伟庆幸而戏谑地想,也不敢将身后的破绽露出予人,他极力保持着面对的姿势徐徐蹒跚退后,直至眼帘中前方的人影变作黑点,被光芒吞噬。确保其再也跟不上自己,方摇摇晃晃地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待回到师娘与先生的住宅时,门户依旧保持着虚掩的状态,张伟身上紧绷的弦也终于松缓下来。而原本高涨的肾上腺素也在此刻开始回落,被屏蔽的痛感陆续从各处身体组织迸发而出,加之乳酸堆积,强烈的疲惫感与酸胀和疼痛将其包围吞没,他一时也无心探究孩子们去向,便回到了房内床边躺下。

只是在即将入眠时,他也犹然不忘在脑海中种下强烈的暗示——自个儿务必要在哺时中醒转。如是告知几遍后,方才彻底合上眼,往梦乡中沉沉睡去。

人体真可谓拥有着相当奇妙的构造,经几度暗示后,张伟反倒醒得比预设中的时间更早一些。固然身体犹然乏力,他还是揉着惺忪的眼,徐徐往庖厨走去,只是途经庭院,也未看到两个孩子玩耍的身影。

是在书房中看书?一惦念起两个粘人的小家伙,张伟即刻推开了书房的门扉,但环视一圈也未见着踪影,遂又改道去了客房,可犹是不见,张伟不由焦心上火起来,一面呼喊着孩子们的名字,一面在菜园、各个房间内搜寻。

但找遍整座宅邸,也只见得那只生性胆大的肥鸭迈着内八字巡视着领地,两个孩子仿佛彻底消失了一般。最坏的预想不由顺着脊骨蔓延而上,令他动作为之一滞,冒出冷汗——是那两个不听话的家伙悄悄跟着自个早上一并出去了?!

尽管心思沉重,他还是宽慰着自个,保不齐是孩子们在外面野呢,等肚子饿了便会叫嚷着归巢。可在门前候到夕阳烧透云霞,天边染上阴翳,兀自未闻半点音信。张伟终究抑制不了遐想于脑海中恣虐,猛然拖着病躯向外狂奔而去。

①:出自金庸小说《连城诀》人物。平素以侠义自居,与“落花流水”中另外三人结为义兄弟,因误杀三弟及被困雪谷之中,阴暗面逐渐爆发。先掠夺水笙的坐骑点饥,后将大哥三弟的尸骨挖出用以饱腹,再为掩盖丑事,试图灭口,不成之后,更以流言污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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