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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公子!前面就是咱们的家了。”一位马夫难掩心中的喜悦叫了起来。

“是吗?这和邯郸有什么不一样吗?”马车中的稚嫩的一位男童声响起来,并没有马夫那般激动。

“公子,我无意冒犯,您在邯郸那么久,也许并不知道,我们家乡已经强大起来了,您的父亲也成为了太子,我们的王,将带领我们一起过上好日子了。”马夫娴熟的驾驭着马车,自顾自的说着这些平日里和亲朋好友谈论得来的消息。

马车里的少年没有回应,在邯郸做质子的他,已经听腻了这些孰强孰弱的片面讨论,他眼里只有从小就生活困窘的日子,这辆接他回家的马车也是往日的生活中不多见的,生活上的失意,让这位少年缺少了自信,即使是在这个非常需要自信,天赋自信而生出的诸子百家的时代中,他没有任何一丝方向,出生到现在,即使父亲母亲健在,对于家,他没有概念。

听说他出生的那天风云涌动,应该是天子之象,但是生出来的第三年,他还不怎么说话,只是呆呆的望向天空的一方。记得那是他开始学认字的一年,母亲委托家族中的人请来了一位实在没有什么名气、无所事事在家的读书郎,好不容易找来了一位算是肯来当他启蒙老师的人,可还是被监视他们的赵国小军官拦下来了。

那个军官带着质疑的眼神审视这位半吊子的教书先生,又看看躲在妈妈背后的流着鼻涕的小眼睛少年,说什么也不肯答应,还说这怎么能够证明不是秦国派来的奸细呢?

说完就坐在一旁的酒家里面去,喝起酒来。小军官手底下的士兵见状,只能不顾少年母亲的苦苦哀求,好话说尽,顺势就要撵走教书先生。

他哪里知道母亲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读书识字,他这个话都还说不明白的小孩子,也不明白为什么看起来像是保护他的拿武器的人要阻止他读书认字。

他看着母亲急,他也急,他看着母亲被推搡,他就想哭,他看见那些拿武器的人恶狠狠的盯着他,他就控制不住泪水。

他边哭边去扶他的母亲,他只觉得自己的母亲那时候和自己一样很小,那身体在那些拿武器的人的手里,像一颗小草,一吹就倒。

他想拉着母亲走,离开这个他想哭的地方,但是他母亲轻轻的挪开他小小的手,他看见母亲拿出了藏在腰间的那个百宝袋,递给了拿武器的人其中一个。

他哇的一声哭的更大声了。拼了命的想去抢回那个百宝袋。在他记忆的时候,母亲每晚就会拿出来这个百宝袋,借着月光的亮,盘算嘀咕着,他那时候说话还不利索,一个劲的想去抢,母亲就会好好收起来,一把把他抱在怀里,对他说:“儿啊,这是娘的百宝袋,里面有好多好多宝物呢。”他也听不明白,只是大晚上不睡觉,吵嚷着“百宝袋,百宝袋!”,更加有劲了,就是不睡觉,母亲总是哄他很久。

等到再大一点了,他会说话了,晚上也不吵嚷着要百宝袋了,母亲反而不习惯了,就时不时拿出百宝袋来逗少年开心,掂量着,里面就哗哗沙沙的作响,母亲说:

“儿啊,这个百宝袋哪天装满了,不再哗哗作响了,咱们就能见到你父亲了。“

这个四岁的少年第一次对这个世界有了期盼,那年他总是在夜晚睡不着的时候,悄悄爬起来,悄悄拿着母亲藏在腰间衣带中的百宝袋,他也不打开,只是用手扒拉着摇晃几下,听里面的声音是否还是哗哗沙沙的作响,听到了,就会独自叹叹气,然后又放回到母亲的腰间,睡在床边想百宝袋快点长大。是的,他能感觉得到百宝袋在慢慢变大,有一次他甚至一只手没有拿起来,还惊醒了母亲,母亲又把百宝袋放好,拍着他哄他睡觉。

所以这个百宝袋是他见到父亲的希望,这个四岁的少年,只听说过他父亲走了很远的地方去了,以后就会来接他,但是他想快点见到,别的孩子都有的叫做‘父亲’的这个东西。

百宝袋明明越来越重了,明明就快要不沙沙作响了,明明就要见到梦寐以求的父亲了,可是那些拿武器的家伙在他的面前要抢走了它。

他的母亲也不知道儿子今天怎么一改往常的温顺,拉也拉不住这个像小野牛一样的挥舞着乱拳的孩子,他扑在其中一个拿着武器人的腿上,胡乱的挥拳,这样的挥拳出于一种攻击的本能,愤怒的发泄,他显然不知道怎么使拳头更加有力。

坐在一边喝酒的小军官看见钱袋子也是眼前一亮,快速就又回到了少年的母亲这边,从底下的士兵手中一把抓过钱袋子,先是掂量掂量,打开望了望里面的东西,撇了一眼士兵,做了个放行的手势,还啧了一声,好像是就这样吧,勉强的意思,转身就要带着手下的士兵喝酒去。

缠在士兵腿上的少年还在拼命的捶打那条他的敌人——一个男人的大腿。可是他不知道他的百宝袋已经在他人之手了,士兵们哈哈大笑,沉浸在喝酒吃肉的欢愉里,在强者的眼里,弱小的人连愤怒都是笑话。少年终于是体会了那种无力感,人生以来第一次无力感在他心中诞生了,他不顾一切的朝着大腿咬了上去。

随着拿武器的人大喊一声,少年只感觉自己身体一轻,牙齿在随后的时间里像是撕咬着一块很坚硬的石头一样,崩在嘴里生疼,他更是直接飞了出去,重重的摔在了地上。那个士兵在被咬之后,本能的绷紧肌肉,大腿顺势蓄力一甩,在他大腿纠缠的少年就像只小猫一样飞出去两丈远,摔在泥里滚了几圈,没了声音,那些士兵还是哈哈大笑,看到这一切的街坊邻里也议论纷纷,他的母亲不顾一切的扑了过去,哭了起来,嘴里嘟囔着“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等到他再次醒来,眼角的泪都已经干了,有些泥土和汗水干涸的盐颗粒在脸颊上,嘴角还挂着一丝血丝,少年醒来之后,开口还是念叨着百宝袋,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要抢走它。

母亲那天晚上哭了好久,她的儿子因为她编织的善意谎言下的百宝袋而差点赔上了性命,她后悔不已。

之后那个少年开始跟着教书先生识字,再也没有听母亲说过什么百宝袋,也没有说过见到父亲的话。

那年他初步了解到了这个世界,原来他所在的地方叫赵国,这个世界这样的国家还有六个,教书先生只会赵国的文字,而他的家乡叫秦,那里也有秦的文字,这些国家连年征战,就在此时此刻,可能都有国家在打仗。而他则是因为他做质子的父亲在这里生了他,也一起成为了质子,教书先生说,就在前年,秦国突然派人围攻赵国,赵王一气之下就要杀质子发泄秦国毁约之愤,他的父亲费劲曲折,逃了回去,可惜了母子两,这样在赵国更难存活了,教书先生边说边摇头,你要好好对你的母亲,要不是她求着家里,你早已经死了。

少年点点头,但是他不知道什么是死了,他就躬起身子,双手拘礼问道:“先生,什么是死?”

先生不知道怎么跟这样的一个孩子解释死亡,虽然在这样连连征战日子里,那是很常见的。

教书先生捋了捋长长的胡须,思考了良久,还是不忍对一个孩子讲的太残忍,只是说“你将再也见日月。”

“那倒无妨,是否还可再见爹娘?”少年天真的回答道。

教书先生摇摇头,他没再说下去,少年显然理解了死亡,原来死就是永不见爹娘,那一直陪伴自己的娘再也不能尽孝,一直未有记忆的爹也不能相见了,他感到很难过,他不明白死这个东西为什么要带走他。

在读书识字的那段岁月里,他能接触的知识也很有限,他知道这个时代有很多的思想大家,教书先生说,那些人的知识比他渊博很多,如果他有一斗的话,那些思想大家超逾十斗,而且他们思想都不尽相同,他们常常伴随着君王左右,为他们出谋划策,答疑解难。

少年很小就开始向往那些君王的生活,他向往君王们居然有那些见多识广,博学多才的大家伴随左右,每次他幻想起来,遇到些想不通的问题,就会靠在自家门前的一棵榆树旁。有一次他在读到《中庸》一书之后,其中‘对喜怒衰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这一话,让他陷入沉思,他想了很久很久,就靠着那棵大大的榆树。

那棵榆树应该有些年头了,树干很大,他的小手围一圈也抱不下他,有一次春天,当榆树开始发芽,嫩绿的像叶子一般的串串铜钱也挂满了枝头,他从教书先生那里得知,这是榆树的果实——榆钱,他好奇榆树结的果子是否可以吃,好奇的驱使下他终究没有忍住,他摘下一把看着如同绿色小花的榆钱,缓缓的放入口中,起初他还不敢咀嚼,当在嘴里的榆钱没有刺激的难受味道的时候,他才鼓起勇气咬了下去,淡淡甜味传入味蕾一股清香充满整个口腔,他喜欢这种味道,有春天的感觉,就好像把春天实在的包在嘴里,他甚至感觉到晚上都能睡得更香。

注:后来有本唐代的《本草拾遗》记录了榆树榆钱的作用,榆树的果实、皮、叶,有利水、通淋、消肿、安神、祛痰止咳的作用;可用于治疗水肿,小便不利,失眠,暑热困闷,痰多咳嗽,酒皶鼻等。

在炎炎夏日,有它遮阴蔽日,总是凉快许多,在这个街上,他没有朋友,那些和他一样岁数的孩子中,有个高他们一头的官宦家的孩子,总是伙同那些孩子一起喊他“赵傻子,赵狗子!”,他们也看到了那天百宝袋的闹剧,他们笑他是个晒成狗啃泥的傻子,居然去抢军爷手里的东西,那灰头土脸的样子,像个小狗子。

于是那些孩子在路过他们家门口或者见到他的时候总是这么喊“赵傻子,赵狗子!”他倒是没什么反应,他在教书先生那里早就学会了君子小人论,在他的小小的眼睛里,那些人不过是小人,自己是君子,君子不与小人争论在他小小的脑海里已经形成。

不过母亲总是会很气凶凶的走出来,大喊着让那些孩子走开,赶走了孩子之后总是望向他,他母亲的眼神是那样的忧伤而可怜,他的母亲仿佛在可怜他,也仿佛在可怜自己。

可是有一天,暑热难耐,本来在榆树树荫下想问题睡着的他醒来却发现自己被绑着树上了,那些孩子跟着高他们一头的孩子王路过了这个榆树,看到想问题想得睡着的少年后,悄悄把他绑了,绑在了这棵陪伴他的伙伴上。

等到他意识到被绑住时,已经挣脱不开了,他一边挣扎大声呼喊,倒是吓到了一旁正在喊他“赵傻子,赵傻子,赵狗子,赵狗子”哈哈大笑的孩子们,他们一直以为这个赵傻子不会说话,确实,在百宝袋被抢走之后,他即使学会了写字念书也没和旁人说过什么话,自然以为他不会说话,对于那些孩子而言,他就是一傻子,怎么会说话呢,但是现在他突然大喊,着实吓了这些个孩子一跳,不过他们看孩子王没有停下来,也就壮起胆子继续喊了。

孩子们中一个也会读书的说,他这么喜欢跟榆树呆在一起,那就叫他“榆木疙瘩”好了,孩子们哄堂大笑,在一致的认可下,又开始一起叫起来“榆木疙瘩,榆木疙瘩。”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喊得没有力气了,孩子们喊得没有力气了,就无趣地走开了,他因为夏日炎炎而渴得头昏昏沉沉了。他感觉这棵榆树在对他说话,在让他躲着太阳,绿莹莹像伞盖一样的树阴保护了他,终于在他快要热昏过去的时候,他的母亲因为太久没见到他回家,出来找他,看到的却是被绑在树桩上,被热的嘴巴干裂的儿子。

他迷迷糊糊间,看着母亲幽怨而含泪的眼神,他好像忘记了之前自己信奉所谓的君子小人之道,心中暗暗发誓,要让那些小人受到他亲手的惩罚。

他在赵国的岁月过的很煎熬,可是父亲也是质子的命运让他生来就麻木了,他们居住的院落经常被搜查,尽管已经没有什么值钱的物品,街上的孩子依旧不待见他,总变着新鲜的词来形容他,说他是杂种,说他就是阶下囚,他的母亲还是找到了对方的家长,说明了他们只是在赵国生活一段时间,之后便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是对方不仅不适可而止,反而变本加厉,家长甚至默认支持了自己孩子这些行为,这位少年时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但是他早已经不会哭了,那些疼痛只是在滋养他的幻想。

他想拥有一个美好的家,一块地,坐在地里,吃着自己种出来的地瓜,一边安详的吹着晚风。

可是当生活破洞百出的时候,破窗效应陡然发生,等到长大一点,熬过那漫长的岁月,似乎遥遥无期的时候,他也想像他的父亲一样逃离了这样的生活,后面那些经常出现在他生活中的士兵就开始随意搜查这位少年和他的母亲的家,少年也不慌,似乎生下来到现在,这样的生活已经不再让他感到意外,如同是狼来了的故事一般,那些时刻的警觉已经不复存在了,有朝一日即使是是在了一柄长枪之下,他也不会有丝毫的想不通。

最终还是经过少年母亲的求情,也由于少年母亲的家族还算得上是富贵人家,得以躲藏起来,年年征战,民众苦不聊生,少年曾几何时有过安安静静种田的夙愿变得极其遥远,更别谈他还在一个不属于任何角落的国家。

少年回过神来,在颠簸的马车上,他忍不住叹息,今年他八岁了,赵国为了保持和秦国的和平,奉少年和母亲回秦国,这个车队正护送他和母亲回家乡。车队经过了一片残破的小村落,他看见许多的衣衫褴褛的人在路边挪动,有些甚至在路边躺着不动,只有胸部还在一起一伏轻微的蠕动才知道那些人还活着,饿殍满地。

这让他想起了他年少时候曾经有过的一念种田的夙愿,也许自己可以不像这些人一样饿死田头,奄息路边就好。

现在已经在马车上摇晃在回家的路上了,他的质子生活终于结束了,他的父亲被正式立为了太子,而他也被当做一种礼物,送还回了他的故乡,那他现在算是什么呢,他的生活会是怎么样呢,会比赵国的生活好吗?

他又忍不住想起他离开赵国时,那些孩子当着他的面就要砍掉那棵陪他长大的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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