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蓝上卿,你是大人物,或许无法体会,你的一切名利荣耀,即便是你亲手挣来,是否其实也都只是某个更高的神灵借给自己工具的一份暂时的协力?”悦意没有意识到这番话足以惹恼对方,语调平直地一气说了下去。
好在展蓝闻言并不恼怒,反因猛觉对方一语道破了心中一层连自己也说不明白的迷障,不禁些微黯然神伤,愣了愣神,自语:“若果如此,那更当好好利用这份协力,以尽责任。”
“可是你自认为的责任并非神灵的意志。”
这下展蓝是真有些愠怒:“难道你就确知所谓神灵的意志吗?”
悦意并未察觉展蓝的怒意,仍旧一本正经地镇静答道:“我知与不知都无关紧要,所以也就无所谓我知还是不知了。即便我知,我这样一个小瘸子,也不是承担神灵意志之人,因此我知或不知永远也无法得到验证。展蓝上卿,你为何问我这个?我即便确知,告诉了你,你也没有理由相信我,徒增你猜疑。”
悦意这番话叫展蓝一口怒气憋到头,又发作不出来,只得砰的一下复归平静。展蓝道:“我不论你知与不知,你也不论我猜不猜疑。我只问你,你所认为的神灵意志又是什么?”
听得展蓝严肃的考问,悦意思索着微蹙眉头,认真地阐述道:“笃护三世征服整片南国后不久就死了,死的时候只有三十二岁。笃护三世一死,南国各地就再度陷入分裂,名义上附属同一个王朝,其实分分合合。你瞧,摩诃雅那并不在意谁胜谁败、南国归谁。在笃护三世的身上,他也许只在意借他的征服开辟出一条条联通南国四面八方的道路。”他的话逐渐叫人费解起来。
“经由这些通路,他的神名,以及其他不会自己走路的天生万物,自有征人游商替他将它们传播四境。到头来,人们忙着纷争不休,始终陷于南国一隅,但南国最南端出产的矿石和香料,直到遥远的东洲西域都能传遍。我想,作为神明的摩诃雅那为什么要关心人呢。神明与天地同寿,对于神明来说,明明没有生命的天地之物才更亲切。”悦意有些费力地解释着,倏忽一下,开心地笑了起来,“展蓝上卿,你真是个很好的人。你虽是个大人物,但乐意听我讲这些。旁的从来没有人在意这些,尤其是我所讲的话,更无人在意了。”
“悦意,我不是什么大人物。”展蓝无奈地捏着额头。
悦意恍如梦呓的这一大段话,叫展蓝回想起昔时海蒂对北冥狮心神皇的评述:他深深爱着世人,而这是灾难性的。他正要再说些什么,忽听得身后远远传来行人脚步声。他立马警惕地抬手示意悦意安静,转头看向山腹洞穴的入口。
脚步声渐渐靠近,就连悦意也能听得分明了。悦意放下黄铜碗,一手搭在腰侧的长刀柄上,也盯住了入口方向。天光经洞穴内潮湿的空气散射,斜斜漫洒向入口。两个人影自朦胧雾光中显现,定睛一看,是一老一少两个僧人。悦意看着那两位僧人,瞪大了眼睛,跳起身道:“你们是双鹰神庙的祭司。”
展蓝也注意到了,僧人身上穿着的袍服虽为风沙侵蚀而残损,但在射向洞穴入口的清亮光线里,仍能辨出当初的考究华贵。袍服衣襟上,绣着繁复的纹章,正是双鹰神庙的徽记。展蓝尚在端详,悦意已一瘸一拐走上前,将展蓝护在身后:“双鹰神庙的祭司,因何来到此处。你们要做什么。”
尽管悦意展现出了敌意,但两位僧人仍是平和地向悦意、展蓝二人行了神职人员之礼。年轻的僧人开口道:“我们确是双鹰神庙的祭司,避难至此,无意打扰。但请容我们在此稍稍歇脚,不胜感激。”
“避难?双鹰神庙已被攻破了?”展蓝一惊。
似是因突受洞穴内潮气,表里干湿空气冲撞,年长的僧人猛烈咳嗽了起来。那年轻的僧人似是他的弟子,扶住了他,犹豫地看向展蓝二人。展蓝抬手,按住悦意手肘,示意悦意退后。悦意退至展蓝身侧,一手仍将刀柄按住。两位僧人这才上前,在水池另一边寻了一块大石头坐下。
安顿师父坐好,年轻的僧人又向展蓝行了一礼,道:“神庙并未失守。”
“既然神庙安好,你们避什么难?双鹰神庙的祭司这样胆小,临阵脱逃了吗。”悦意语气生硬地询问道。
年轻的僧人没有作答。年老的僧人又咳嗽了两声,开口道:“只因吾弟子勘破玄机,不为神庙之众置信,不得已出走罢了。”
展蓝看着年老的僧人,见其欲言又止,道:“冒昧请问,双鹰神庙的人讲话从来都只讲半句吗。”
“既是玄机,不可言也。”年轻的僧人道。面对展蓝的出言不逊,他仍旧保持着温和有礼的语调,隐然带着双鹰神庙高阶祭司所特有的那类疏离与傲慢。悦意侧头看向展蓝,低声请示道:“需要我去问出是什么玄机吗?”
展蓝摇摇头。他盯着年老的僧人,脑中浮现起一个大胆的猜想。他一字一顿,朗声说道:“难得双鹰神庙祭司在此,我有一问想要讨教。倘若摩诃雅那谕示了双鹰神庙的陷落,那么这也确是摩诃雅那的意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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