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恰好说明了,林后杀害秦家长女时,楚王为何始终不置一词,甚至都未等到秦苍回京便匆匆将人葬了。林家手中有楚王的把柄,是一旦公之于众,便遗臭万年的要害,他又怎么舍得将林后架上刑场。
可怜他秦苍一生戎马,拜的,却是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君王。
秦苍双手颤抖,原平整暗黄的纸张渐渐被攥成一团,口中似在轻声念叨着什么。直至外头的虫豸噤了声,楚恒才听清,他口中那一句一句,皆是对自己已逝儿女的懊恼和歉意。
秦家将军好似一瞬苍老了数十岁,眼中的生机行将就木,逐渐肆虐疯狂。楚王永远不会为他的女儿昭雪,他的儿子再也逃不出倒马关,挣扎了这么久,还是让他们困在了囹圄之中。
老人强忍着喉头的哽咽,将那封信攥在手心,开了口。
“好孩子……”他断断续续地吸了口气,颤道,“外祖没什么好留给你的。这个,你好好收着。”
老人的手粗犷而温暖,每一根手指的内外都是陈年的茧皮,布满了褶皱。他松了甲胄,取下护身的甲片,从前襟内置的口袋中取出一枚黢黑的虎符。秦典墨小时,时常拿着这虎符装腔作势,秦苍便命人用木材雕了个一般模样的,由着秦典墨把玩。
数年过去,那木头符仿佛已经替代了真的这一个,秦苍便一直留了下来。
“这柄剑,老臣带不走,想求三公子,替我葬到将军府的祠堂去,和他的……姊妹在一起。”秦苍哽咽了一声,将那虎符径直按在楚恒面前,悲切道。
从这一刻起,除了秦典墨有权调动秦家军,他楚恒也有。
“这是死局。”楚恒眼眸轻抬,眼底是难以辨析的晦暗不明,“外祖也要去么。”
“林后想逼我在战局间亲自下场,全我满门忠烈。三公子,老臣早已逃不脱这死局,只是这一回……想顺从内心,去要回我儿子的死因,和,林氏的罪证。”
楚恒顿了顿。
秦苍一点点松开了那枚铜铸的虎符,掌心已被烙下了暗红的深痕,好似迎来了解脱般直起了腰,长出一口气。
“还请三公子,成全。”
外祖要他护好秦家军,护好秦氏的血脉,亦为了秦氏的声名慷慨奔走。楚恒缓缓抬手,修长的手指触及那还带着外祖余温的虎符,眼瞳一黯,满载虚无和落寞。
便是知道楚王的行径,秦苍也不会反。
他护的是一方百姓,又不是一方王城。
“外祖此去,要何助力?”
“不必,”老将军扶正了自己的佩剑,颇为不舍地瞧着桌上那柄满是锈斑的旧物,“我会问过我的老友,愿意走的,跟我一道儿去。不愿意去的,就留在营中,照顾好几个小辈。”
老人抿唇一笑,利落地抹了把泪,重新穿好身上的甲胄,转身要走。
寂静多时的虫豸复又聒噪了起来,叫的欢快又激越,像是从四面八方而来,让人无处遁形。
“外祖。”楚恒抬眸,望着秦苍挺拔孤独的背影,不知是一时心软,还是瞧清了老人真切的慈爱之心,“让徐将军跟着罢。”
秦苍顿了顿,不明所以。
“至少……惊蛰,能护外祖性命。”
有虫声从帐外丛内传来,时停时续,忽高忽低,带点诗词里的平仄音律,不紧不慢地催发晚风凉意。
“老徐……我会让他留下。”秦苍说着,撩开了帐帘,迎上那满目的月下银辉,忽而云淡风轻了一般,“有子如此,当为天瑜之幸,亦为老夫之幸。”
夜色连天,无边的暗黑里流淌出阵阵风吟,流水的私语忽远忽近、飘忽不定。绝望的虫鸣在夜里此起彼伏,惨淡的天穹里流云失去了踪迹,唯星月生辉,寂静如许。
……
“你就这般不愿见我!”
少年终于赶上了半膝入水的少女,将她柔软的手腕猛然攥住,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肢,将她从冰凉的湖水中拉回半步。
珈兰脚下踉跄,不慎撞上了秦典墨结实的胸膛,紧接着肩膀一顿,是身后少年稳稳扶住她的谨慎。秦典墨想将她横抱回岸上,却被身前的少女洞悉了内心,被她轻轻一推,后撤半步,拉开了距离。
晚风吹乱了她的发,月色却将她的影子理得愈发清晰,生生隔断了二人的联系。
“为何?就因为楚……”
四目相对。
“秦少将军,”珈兰莞尔,风情万种,连微湿的发都带着几分撩人韵味,“霜降见过。”
珈兰正要屈膝行礼,秦典墨却一咬牙,愤然上前扯住珈兰的藕臂,另一手捏着下颚和脖颈,迫使她看向自己。
“你好好瞧清楚!”
眼中人,湖中月。
少女愣了愣神,下意识地仰首望进秦典墨眼底。
“我说过,”秦典墨答得仔细,一字一句炽热灼烫,燃烧着无穷的爱意,“我不介意你是何身份,甚至……没有追究过你同三公子的关系。”
“我只是懊恼、后悔,”少年自嘲一笑,松了她的玉颈,将她的手按在心口,“恼我不能予你安身立命之所,悔我不曾再早些遇见你。星月为鉴,我心为证——你好好瞧瞧,这眼中人,不是霜降!”
不是霜降,那又是谁?
珈兰望着那双和楚恒这般肖像的眉眼,不知从何时起,他们温和时的神情变得这般相似,恍如一人。
隔着衣衫,少女的掌心清晰地感知到他怦然而动的心跳。月倒映湖面,似银器沉入水底,熠熠生辉,让人心醉神迷。波光荡漾,湖水一层层切碎了银辉,化作流动的玉屑,复又凝聚作她的影子。
天穹滴星,昏暗的夜色将他的真心映照得何等清晰,偏是触手可得的心之全蚀。
这儿是长夜入影,星辰倒置;另一处,却是流水悠然,独坐灯火。
秦苍离开后,楚恒帐外便静了下来。大寒见四下无人,复又溜进了里头,想问问楚恒可还有旁的吩咐。灯影憧憧,浮光滚滚,厚重的沉默压着轮椅上孑然一身的少年,好似古木的风烛残年。
他轻抚着那枚虎符和旧剑,目光无神,在大寒入内时沉沉阖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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